四川开江县,在县城十里外的一个山坡上,有五十多名骑兵一字排开。正中有一人,坐姿与别人不同。别人都是端坐在马上,他歪着坐。
因为他的屁股长得不一样,有一边长斜了。这人正是谭岩。从平阳县的养猪场逃脱后,昔日的大谭帝国皇帝谭岩便带一百多名大学士、尚书,开始亡命天涯。
当然,谭岩在逃亡中,再也不敢说自己是天子。因为他们看起来,和流民、乞丐无异。
就连谭岩大王都是衣不蔽体,全身上下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破洞。远远望去,还以为他们身上穿的是渔网。
没多久,谭岩这帮逃犯就被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军收编了,安排在大将李定国的队伍中。
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张献忠拉壮丁,也从来也不问你是人是鬼,只要是活的就好。
虽然起义军的生活,比起当乞丐,简直好太多了。但是时间一长,谭岩开始极度不满。
因为在李定国麾下,谭岩的新角色是车夫兼厨子,就是整天推着物资,跟在部队后面跑来跑去。
现在,他的脚底全是水泡。当然了,并不是说谭岩吃不了苦。他只是太委屈。
无论如何,自己曾经当过京营的高级军官,还立过国,而如今就连赵元帅都骑上马了。想到这里,谭岩的眼泪不争气地啪啪往下掉。人才被埋没了啊。他不甘心。
于是,谭岩有一天就斗胆走到李定国的军帐前。
也是时来运转,正好一名军官从军帐中走出来。两人一碰面,都傻眼了。
原来这名军官叫谭雁熊,是谭岩的同乡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当然哭的只是谭岩一人。
谭岩把自己的人生经历进行了彻底的改编。在谭岩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谭雁熊听明白了。
原来谭指挥长是不满皇帝的昏暗、朝廷的贪败,这才决心弃暗投明,投身起义军。但起义军视人才如草芥。堂堂京营的指挥长竟然沦为车夫。
谭岩越说越伤心,口沫乱飞,声称如果再不调整岗位,他就准备投奔闯王李自成。听新闯王李自成正在招揽人才,以他谭岩的履历,在其手下当一名将军,一点问题也没有。
谭雁熊又好气又好笑,便好言安慰,承诺帮忙。这才把哭哭啼啼的谭岩劝了回去。
果然,过了几天,谭岩就从车夫变成了骑兵,编入李定国的第九骑兵小队。不过上任那天,谭岩又是暗暗不爽。
别的骑兵骑的是马,他骑的是毛驴。哎,算了,驴就驴吧,至少脚底不会再起泡了。
没多久,谭岩便和队友们混熟了。这支骑兵小队的队长叫张二虎,对新来的谭岩是十分关照的。
张二虎在当兵之前是算命的,他觉得谭岩的面相奇异,是气运之人,将来一定会一飞冲天。
这一天,谭岩跟着张二虎前往这山坡。出发之前,谭岩并不知道此行的任务是什么。
等到了山坡,谭岩吓得差一点就从毛驴上摔下来。自己这边才五十多骑。而对面不远处,敌人足足有几千人马。
敌军中,一面旗子随风飘扬,上面绣着一个“左”字。这是大夏宁南侯左良玉的大军。
谭岩在起义军中时间久了,听战友们议论,也知道天下的大概局面。
现在,天下这只“鹿”还是在崇祯帝朱由检的屁股下。而大夏的账面上依然是拥兵百万。
根据兵部的统计,有兵人。虽然数字有整有零,但实际上有兵多少,有作战能力的又有多少,那是鬼都不知道的事情。
各地巡抚、总兵手上都有一支部队,但实力最强的三支部队,当属辽军,左良玉部,还有刚从牢里出来的孙传庭部。左良玉部号称八十万大军,但实际是多少,兵不详。
此时,更令人奇异的是,面对五十多骑农民军,几千左良玉部并没有进攻的打算。双方兵力悬殊,却在战场上大眼瞪小眼。
谭岩都看傻了。刚开始,谭岩是双手抱着驴头,躲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呼唤观世音菩萨的名字。
但过了一会,谭岩发现队友们嘻嘻哈哈,好像一点都不担心的模样,胆子大了一点,走向前,向张二虎问道:“队长,这,这他们为什么不冲过来啊?”
张二虎笑了笑,反问道:“冲过来,把我们灭了?”
“对啊,他们人那么多。”
“把我们灭了,左良玉手下那么多人吃什么?”
张二虎的这句话彻底把谭岩搞糊涂了。谭岩越想越懵,他感觉头都快裂开了。
正在这时候,开江县城方向,三枚烟花弹先后飞向空中,随即绽放,犹如朵朵梅花。
见状,张二虎大笑,把手一摆,喊道:“兄弟们,我们走!将军已经得手了。”
说完,张二虎掉转马头,向开江县城骑去。谭岩紧随着伍,拼命地拍驴屁股,生怕掉了队。
说来也奇怪,张二虎等人一走,左良玉部马上就有了动静,紧随其后。
张二虎等人骑得快一点,左良玉部就跟紧一点;张二虎等人骑得慢一点,左良玉部也缓了下来。反正,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到了开江县城,只见城门已毁。张二虎等人进了城,街道上除了死人没有活人,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城中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狗叫。
谭岩看到这情景,不由得紧跟着队伍,两条腿哆哆嗦嗦,想张开嘴问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又看见一队骑兵,领头的人向张二虎打了声招呼,便骑马前行。
张二虎等人跟随着这队骑兵,进了一家豪宅。谭岩是第十三个进去的。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但眼前的一幕还是让谭岩再次震惊。豪宅里,到处都是血迹,一排排的尸体堆积在墙角。
领头的骑兵队长指着院子东边的一堆袋子,喊道:“拿着袋子赶紧走,要快!”
谭岩知道,这些是“胜利果实”,但他一直担心尾随的左良玉部追上来。所以,谭岩只挑了两袋轻的放上驴背上,然后开溜。
离开豪宅之前,谭岩看见院子西边还有一些袋子。但奇怪的是,没有人去拿西边的“胜利果实”。
当谭岩骑着毛驴离开豪宅的时候,他看见远处的左良玉部果然追了过来,吓得再次狂拍驴屁股。终于,谭岩跟随着队伍,有惊无险地出了开江县城。
他第三次回头望了望,左良玉部这次并没有尾随他们。只是,风中仿佛传来了阵阵哭声。
走了一阵子后,谭岩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向张二虎问道:“队长,左良玉部为什么不再追我们了?”
张二虎看着这个“新兵”,不禁大笑,说道:“他们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还追我们干嘛?”
“刚才豪宅里西边的那些袋子是留给他们的?”
“何止这些,整个开江县城抢夺的财物,左玉良要三成。”
“三成?”
“没错,当今皇上养不活他们了,所以左玉良要另想办法。他们毕竟是官兵,不好下手。所以我们来代劳。留下的三成东西和尸体便是左良玉要的。”
“尸体也要?”
“当然,没有尸体怎么报战功,没有战功怎么向朱由检要钱、要粮。你要知道,现在是僧多粥少。”
看着谭岩惊呆的表情,张二虎悠然地说道:“你听说过野狗和猎豹的约定吗?”
“什么约定?”
“野狗们很饿,但它们很难捕到猎物了,所以盯上了猎豹。当猎豹捕猎的时候,野狗们在围观。
猎豹吃得差不多了,野狗们便围上来。猎豹只好逃走,让它们接着吃第二轮。这就是野狗和猎豹的约定。”
“所以我们是那只猎豹。”
“没错,左良玉就是那只野狗王。”
谭岩叹了叹口气,他实在也没想到,原来也可以这样剿匪。也许,在乱世中当个土匪也是不错的选择。
京城,段府中,东边的一座房子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了出来。
房间里,木清莲惊慌地擦去喷出来的血痰,小心地把段康从床上扶了起来,轻轻地拍着后背,说道:“阿翁,好些了吗?大夫说了,这药要趁热喝,效果才好。”
段康喘了一会,终于缓过劲来,便接过木清莲递过来的碗,慢慢地把药汤喝了。
温热的药汤顺着喉咙下去,段康觉得整个身子都暖和了,精神了一些,问道:“你阿爸回老家后,有没有消息?”
木清莲说道:“前二天,收到阿爸的来信了。他说现在无官一身轻,过得很好,还问阿翁病情好了吗。在信的结尾,还给阿翁写了首诗呢。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题在福州西禅寺,几时知是见君时。”
段康不禁苦笑,说道:“你阿爸有心报国却无路请缨。这次因韩一良一事,被无端免官,想必心中苦闷得很。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唉,不知道我这把病骨头,还有没有机会去福州,做你阿爸的邻居。”
段康口中所说的韩一良,是刚上任不久的户科给事中。韩一良本是从七品的陈留县令,到了48岁那年,终于升了一级,调入京城,成为正七品的户科给事中。
刚为京官的韩一良满腔热血,看到朝堂之上贪腐之风盛行,利益小团体林立,便向朱由检写了一封《劝廉惩贪疏》。
在疏中,韩一良痛诉朝堂大小官员富得流油,个个妻妾成群,香车宝马。然而,官员们的俸禄如此之低,怎能支撑这样的生活。
韩一良还指出,现在买官卖官成风,上至督抚,下至知县吏员,其官职皆有标价。官员们大多靠钱晋升,升官之后不大肆搜刮,怎能补回买官之财。
官员购房娶妾要钱,买官升官要钱,交际联谊要钱,考课打点也要钱。何处不是用钱之地?这钱最终都是靠搜刮民财而来,老百姓又怎能不造反?
“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长期下去,官员们结党营私,狗苟蝇营,何人为国分忧?
韩一良还拿自己为例,说自己不善于社交,但光是近两个月来,就有人送来五百两银子,只是被自己拒绝了。
“臣两月来,辞却书帕五百,臣寡交犹然,余可推矣。”
韩一良最后建议,要想刹住此风,第一是要拿几个巨贪来开刀,以起到杀鸡儆猴之作用;第二是要适当提高官员的俸禄,以免为生活所苦。
看到这封《劝廉惩贪疏》,崇祯皇帝非常激动。因为,韩一良是第一个人,向他揭开大夏帝国黑暗腐败的一面。
第二天,朱由检召集群臣,当众把《劝廉惩贪疏》读了三遍,同时宣布:“朕阅一良所奏,大破情面,忠鲠可嘉,当破格擢用,可加右佥都御史、吏部尚书。”
这吏部尚书是正二品。韩一良熬到48岁,才官至正七品。
《劝廉惩贪疏》让韩一良一天之内,连升十级,古往今来应该也是没谁了。
群臣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人人心里明白,今后没有好日子过了,皇上这是要掀起一场反腐风暴啊。
片刻冷场之后,高俅发言了。高俅大人首先充分肯定了韩一良敢于揭穿官场黑暗的勇气。
接着,高俅话锋一转,指出《劝廉惩贪疏》也有不足之处。比如说,疏中反映官员们在节假日期间收的礼金,是属于亲戚朋友之间迎来送往,不能算是贪污受贿。惩治腐败是好事,但也要区别对待,不能一概而论。
朱由检听到高俅的这番话后,不由陷入了沉思。是啊,自己当亲王的时候,不是也收了高俅等人送的礼品、礼金。难不成,朕也是贪腐之人。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海绵又开了第二炮。
“既然韩一良给事中说朝中人人皆贪,想必已掌握了情况,奴才建议,让韩一良拿出证据来,说一说朝中哪几个是巨贪?”
朱由检深以为然,说道:“没错,凡事也不能空口说白话。一良,你来说说,谁是巨贪?”
韩一良一听,这汗就流下来了。陛下啊,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中啊,您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吗?
何况,我反映的是一种现象,现在您却让我拿出具体的证据来,这,这一时去哪里找?
再说了,立案、调查、取证,这些是都察院、东厂、锦衣卫等部门的职责,臣不过是户科的给事中,自然是无法拿出证据的。
想到这里,韩一良已明白,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面对朱由检的追问,韩一良憋了半天,只说道:“臣只是风闻而己。”
朱由检一听,脸色马上难看起来。在一旁察言观色的首辅张至聪终于亮出最后的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