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岳仲卿、杨鹤两人返回莫县署衙。岳仲卿宴请史逢春、杨鹤等人。席间,史逢春问道:“鄂王,前段时间杨朝奉旨前来,但却不见归期?会不会是蜀地的伙食太好,让他流连忘返了。”
岳仲卿一愣,他已把这件事给忘了,不自觉地看向向阳。向阳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一本正经地说道:“杨中官初来蜀地,见此地名酒五粮液醇厚甘美,不舍离去,便在此多逗离几天。我这就请杨中官过来。”
一会,向阳把杨朝带了过来。杨朝一看到史逢春,就像是农奴翻身了一样,一脸委屈地说道:“史中官,他们,他们给我下……”
史逢春突然瞪了他一眼。杨朝才发现岳仲卿在场,知道这场合告状的时机不对,便把后面的话忍了下去。
岳仲卿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热情地过去拉着杨朝的手,说道:“请杨中官入坐,都怪本王粗心,怠慢了杨中官,请勿见怪。”
程鑫见杨朝一个人闷闷不乐,便给众军官使了一个眼色。众将心中有数,轮流敬杨朝,净挑好话说。三番四次后,杨朝被众人一捧,再加上饮酒助兴,飘飘然间,便把向阳给他下蒙汗药的事暂时抛至九霄云外。
酒足饭饱后,史逢春对岳仲卿说道:“鄂王,我看大家今天都尽兴了,本监已不胜酒力,想去休息了。”
岳仲卿说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都散席了吧。”
看大家都起身,醉醺醺的杨朝也站了起来。没曾料到,杨朝衣袖里的几片金叶子在众目睽睽下,居然滑了出来,掉了一地。这变故惊得杨朝的酒一下子醒了,全身都出汗了。
曾经,这些金光闪闪的黄金温暖过自己的心灵。如今,它们近在眼前,却可望不可得。
一瞬间,众人都安静了。目光犹如箭雨一样,全打在杨朝身上。杨朝愣在那里,傻傻地看着史逢春,微微咧开嘴,似笑非笑。
岳仲卿打了个哈哈,对史逢春说道:“史中官,请!我陪你走一段,散散酒。”
史逢春说道:“不敢有劳鄂王。”
说完,史逢春看了一眼杨朝,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宴席中人也陆续离去,只剩杨朝一人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杨朝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了,咬了咬牙,先用脚踩住地下的几片金叶子,再假装整理鞋子,疾如雷电般捡了起来。躲在角落里的向阳看着这一幕,差点笑出声来。
金黄的圆月已高高挂起,莫县里开始夜阑人静。岳仲卿朝着祁连城的方向远望去,看着满天的点点繁星,他有点痴了。
岳仲卿没想过崇祯帝会免去他的全部军职,虽然确实抗旨了,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始终坚信用几天时间来换祁连城绝对值得。
不知什么时候,候兴才、向阳、杜培安、程鑫等人站到岳仲卿后面,默不作声。良久,岳仲卿转过身来,对候兴才四人说道:“天色已晚,你们也苦累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四人齐声说道:“请岳帅好好和陛下解释,我等在秦州等候岳帅归来!”
等四人走后,岳仲卿在床上转辗反侧,不知起身了几次,实在难以入眠,两行清泪终是流了下来。他记得,这是一生中流的第三次泪。
第二天,岳仲卿、史逢春踏上归京之路。他也悄悄问史逢春,自己拖着几天不去秦州,为何惹得皇上如此发火,又会怎样处置自己。史逢春倒也不瞒他,但确实不知道皇上心思,便也无可奉告。
路虽远,史逢春一行终于入了京城。岳仲卿此次归来,光景大不相同,上一次平乱归时门庭若市,如今却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二天后,岳仲卿被崇祯帝朱由检召见。
延福宫里,朱由检冷冷地看着岳仲卿,问道:“朕问你。朕连着下金牌圣旨,令你即刻启程,前往秦州平乱。你为何按兵不动。”
岳仲卿应道:“臣接到圣旨时,正是祁连城粮尽之时,其守军已被迫出城突围。此乃天赐良机,故臣让陶文谦坚守七宝城,意图一举拿下祁连城。”
朱由检看向神宫监掌印太监马子华,问道:“身为监军,你怎么看此事?”
马子华虽贪财,心还是向着岳仲卿,但一看皇帝面色不善,想为岳仲卿说情的话也咽了下去,说道:“当时,老奴正在巡营,并不知陛下让岳仲卿立刻拔营之事。” 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干净。
朱由检又看着岳仲卿,指着前面的一堆奏本,说道:“这些全是弹劾你的,你自己看看。”
接过太监递过来的一堆奏本,岳仲卿仔细地看了起来。有告他在平定方腊时滥用私刑的,有告他冒领军饷的,但最致命的,是告他以重金贿赂,勾结朝中重臣,并在巴蜀屯积大量粮草,组建私兵,图谋不轨。
岳仲卿越看心越凉,知道崇祯帝心疑已久,说道:“臣屯积粮草,训练家丁,所图之事,只不过是想为陛下收复祁连城而已,绝无异心。”
朱由检“哼”了一声,问道:“那又为何贿赂张仲景、王永光、张楷等人?”岳仲卿一时无言以对。
他长期在边疆,若想事成,怎么能不巴结重臣,在朝堂上为他发声,支持他收复祁连城。但岳仲卿不知道,还有一份秘密奏本,朱由检并没有给他看。
自雍王府总管王海绵入宫任内官监掌印太监后,朱由检便将东厂、锦衣卫以及秘密情报组织“听风阁”的指挥权,全部移交给了王海绵。
岳仲卿包围祁连城不久,王海绵便上报给朱由检一份秘密奏本上,上面写着:“岳仲卿,不贪财,不爱色,军中搜刮财物皆分给将士,深受军士拥戴,有一呼百应之势。”
这让朱由检更加猜忌,在岳仲卿抗旨后,便下定决心让他下野。
见岳仲卿不再言语,朱由检缓缓说道:“岳仲卿违抗圣令,本应治罪。朕念其有功,将功抵罪。但不再录用,免官削爵为民,一个月内遣回老家。周宏,下诏。”
岳仲卿一听,之前的种种幻想全部破灭,一时间心如死灰,想说点什么却无话可说。等周宏宣读圣旨时,岳仲卿跪下,双手微颤,把头上乌纱帽摘下来,放在旁边太监托着的盘子上,说道:“臣,知罪!谢陛下隆恩。”
朱由检摆了摆手,不再看他。在太监的指引下,茫然的岳仲卿走出延福宫,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
第二天,岳仲卿被削爵为民的消息不胫而走。朝臣大为吃惊,一些人上书为岳仲卿喊冤。朱由检不为所动,接着又将枢密使张楷、兵部尚书王永光也免职为民,一同驱出京师,改任崔呈秀为兵部尚书。
十三天后,岳仲卿将鄂王府变卖,带着夫人李丽虹,总管孙大龙,一名侍女,一名仆人,三名心腹侍卫,租了四辆马车,离开京师,踏上归乡之路。
刚出了城门没多久,车队停了下来。岳仲卿下车,向京师方向,以君臣之礼拜了拜,再启程。
出了京师三十里,车队驰进了一条羊肠林道,坐在前头的孙大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边情况,生怕有什么异变。
走出小道,孙大龙刚松了一口气,只见前面走来一队蒙面人马,大概五十多骑,刚松的心一下子又紧了起来。
为首一人拉下面罩,骑到孙大龙跟前,笑着说道:“孙总管,好久不见。”
孙大龙见状,不禁失声:“方梅!”两队人全停了下来。
方梅翻身下马,向岳仲卿夫妇行跪拜之礼,说道:“方梅奉兄长之命,前来护送督师回乡!”
岳仲卿赶紧把方梅扶起来,说道:“老朽已被削爵为民,早就不是什么督师了,怎敢劳烦方将军护送。方梅你不是已经返乡了吗?”
方梅郑重地说道:“我带五百多人回故乡后,没多久便潜入京师周边,打听督师消息。在兄长、方梅心中,在巴蜀将士心中,岳大人永是巴蜀督师!”
岳仲卿问道:“老朽一草民就不劳护送了。方将军还是离去吧。别忘了,京师中还有一位痴情种——沈公子在等着你。”方梅闻言,抿嘴一笑。
此时,人群中走出一人,向岳仲卿施礼,说道:“岳先生安好。痴人沈延望已在此!”
几人叙旧一番后,方梅坚持要送,岳仲卿推辞不过,只好听之任之。此时的大夏国治安环境极差,流民到处有,盗贼满山跑。岳仲卿一行虽有六人会武功,但要是碰上大股山贼,也难以善了。十一天后,岳仲卿一行进入了西江流域。
岳仲卿停了下来,对方梅说道:“前面便是西江。我渡过去后,再走半天时间,就回到家乡了。方将军一路护送十分辛苦,老朽谢谢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方梅笑着说道:“督师不用客气了,方梅左右无事,便当是游山玩水,何来辛苦之说。”
到了西江一个渡口,只有一艘船停在江边,刚好只够岳仲卿八人乘坐。
方梅一行五十骑等了半天,见江面无船可渡,只好绕江而行。
岳仲卿站立船头,回想自己这一生,二十多岁投笔从戎,转战二十多年,壮志犹存,但现在只能在乡闲居。
可是如今天下大乱,民变频频,不知庙堂之上何以解困。岳仲卿想到此处,吟道:“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正在渡江的船夫听到此言,愣了一下,迟疑片刻,又摇了摇头。
岳仲卿转身过来,突然看见一道白光疾如闪电,直奔自己而来。与此同时,那船夫把摇橹远远扔掉,跳入江中,转眼已不见去向。
一秒之后,岳仲卿手捂胸口,缓缓坐下,满脸痛苦,鲜血不断喷射。一把小刀不知何时,已扎入他的心脏。
这变故让船上所有人一下子傻了。李丽虹第一个反应过来,疯了一样,手抖得不停,撕下衣巾包扎着丈夫的伤口。众人围了过来,千方百计想要止住血。
而这刀已扎入心脏,血怎么也止不住。李丽虹看着岳仲卿脸色苍白,体温骤降,急得大哭,大声呼叫丈夫。
岳仲卿看着李丽虹,微弱地说道:“夫人,我们膝下无子。我走了后,你孤寂无伴,再找个知心人,嫁了吧。”
岳仲卿越说声音越低,李丽虹把耳朵贴在丈夫唇边,也听不清他说什么了。一会,岳仲卿四肢冰冷,已无气息,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江面。李丽虹、孙大龙等人趴在岳仲卿尸体旁,放声大哭。
孙大龙哭了一会才突然想起来追凶,可是凶手早已潜水逃去,再加上那船夫头带斗笠,根本就记不起他的模样。
那船夫水功了得,没多久便游上岸,走进一处密林,换了一身衣服离去。这船夫不是别人,正是陈建一直讨好的李轻侯。
早年,李轻侯也曾快意恩仇,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归隐于市。鼎州总兵陈建无意间,知道老乡李轻侯有例不虚发的飞刀绝技,便特意交好,当时便心有所谋。
正当岳仲卿围困祁连城时,李轻侯的母亲陈姨意外染上恶疾。陈建如亲生儿子一般,在病床嘘寒问暖,找来名医救治,把李轻侯母子两人感动得不行。
可惜,世事无常,恍然如梦。陈姨的病没有好转,每况愈下,终是病逝,临死前让李轻侯认陈建为义兄。
在把陈姨风光大葬的百天之后,陈建得知岳仲卿被削爵为民的消息,心花怒放,便向李轻侯提出,帮他杀一个仇人。
为了报陈建之恩,不知世事的李轻侯答应了。拿着画像看了几天,李轻侯记住了陈建仇人的模样。
在精心安排下,必经之路的西江渡口边,几艘船夫在得到赏银后,在家休息了三天,只有李轻侯一人独守渡口。
江面上,李丽虹抱着丈夫的尸体肝肠寸断,声音都哭哑了。船上一行人以剑为橹,不知划了多久,终于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