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这一天上午,段康领着沈延望、方梅等几人,走进了刑部的某间审讯室。里面坐着一个残疾人,正是那天晚上遇见的乞丐窦广国。
只见他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剪了,不再是蓬头垢面的模样,只是一只手和一只脚依旧是折了。
方梅惊喜地走上前,迟疑着握住窦广国的手。两人相认,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段铮过去轻声说道:“我父亲已办好了手续,他可以走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方梅流着泪,点点头。
沈延望搀扶着窦广国,几个人走出了刑部衙署,在不远处的一间茶肆内,找个雅间坐了下来。刚一坐下,沈延望一脸狐疑地问方梅:“我刚才在路上,好像听广国用方言喊了你两声花姐,姐?”
方梅嫣然一笑,说道:“各位请稍等我一下。”
方梅出去进了茶肆里间,关上门把束胸解开,两只白兔自然地弹开了。方梅一下子觉得舒服了许多,又把衣服收紧了一些,免得春光外泄。
整理好后,方梅走回雅间,向大家施了个万福,说道:“妾身叫做方梅,梅花的梅。本是女儿身,为了行事方便,故作男儿装,请大家谅解。”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特别是沈延望,咧开了嘴,自己喜欢上男人的心结突然解开,摇头晃脑,乐不可支。
在与方梅一问一答中,窦广国慢慢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原来,窦广国本是睦州黑岭府人,自幼和方梅是邻居,比方梅小三岁。
窦广国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去赶集。也许是他贪玩,也许是父亲疏忽。在赶集中,窦广国与父亲走散了。在人群中,有几双贪婪的眼睛盯上了他。
有一妇人以食物、玩具为饵,诱他到无人处。两个男子尾随其后,用沾有迷药的手巾蒙住他的脸,使之昏迷不醒。当窦广国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已身在船舱当中,手脚被捆缚,口被塞住。
一路上,只要窦广国略微有一点哭闹或是反抗,这群人对他便是一顿毒打。久而久之,窦广国心中惶恐,便再也不敢拂他们心意,慢慢变得逆来顺受。
被拐到京城之后,窦广国被关在一处被绑匪叫做“集结营”的地方,其实是京城偏僻郊区一间荒废的民宅。时间久了,窦广国才知道绑架他的只是犯罪团伙中的喽啰,真正的头目姓富,滑稽的是这头目还被称之为“富善人”。
“富善人”一伙人各有分工,有些在各地流窜作案,专门拐骗儿童;有些被称之为“驯师”,专门用拳脚调教拐来的儿童,使之服服帖帖;有些则专门去物色买家,将拐卖儿童分门别类,卖出去变现。
刚开始,窦广国的命运还没有那么悲惨,“驯师”们给他提供食物,闲时还教他识一些字,懂一些礼仪。拐来一年后,“富善人”一伙见窦广国卖不出去,便将他赶去京城繁华街区中乞讨,所得全归“富善人”一伙。
再到后来,“富善人”一伙见窦广国乞讨上交钱物太少,便将他一手一脚折断,逼迫他在地上匍匐前进,作可怜状以乞求路人行赏。
这些被拐来的儿童中有男有女,运气好的被人收为养子养女;其次被卖做奴婢,奴工,甚至为雏妓;像窦广国这种卖不出去的,便被弄残强迫为乞丐。
更令人窒息的是,在十年被拐生涯中,窦广国见过三个男童因殊死抵抗,竟被挖掉眼睛,割去舌头,和“采生折割”巫蛊术一样,被用刀砍斧削改造成形状奇残的怪物,每天放在香火旺盛的寺庙路上,来谋取香客们的赏银。
听着被拐儿童悲惨的遭遇,众人皆泣不成声。良久,方梅哽咽地问道:“广国,你父母尚在,我通知族人来接你回家乡,怎么样?”
窦广国默默流泪,说道:“谢谢方姐!”
沈延望擦去眼泪说道:“就不麻烦让乡亲们来接了,下午我安排人送广国回故乡吧。”
方梅点点头,找来纸和笔,写下地址和联系人,交给沈延望。在茶肆用过午餐后,沈府两名家丁驾着马车,载上窦广国,驶向那离别十年的故乡。
方梅看着慢慢远去的车马,不停地挥手,想起少年时活泼可爱的玩伴,如今竟变成噤若寒蝉的残疾人,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沈延望轻轻地将方梅抱在怀中,任由她的眼泪沾湿衣襟。
沈延望此时思潮起伏,他一生中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交朋友也不乏沽屠之辈,虽在朱门也知人间疾苦,但像今天这么悲惨的故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使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就像周世裤在自己的日记中所写的,“人世间的痛苦,每个人各有各自的痛。若非要论起世上最悲哀的痛苦,不是天灾、瘟疫、兵祸、饥荒;或是疾病缠身、妻离子散、负债累累、怀才不遇、朋友背叛;更不会是那些我爱你,你却不爱我的情爱之苦;而是那些被用“采生折割”巫蛊术改造成奇形异状怪物的被拐儿童。
他(她)们还在幼年时期,心智闭塞的时候,就被人拐来改造成怪物。他(她)们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其余生没有任何意义,仅是在恐惧支配中,苟过每一天,直至被恶棍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每当我听闻他(她)们的遭遇,都羞于在深夜细舔自己那尚未愈合的伤口,但愿他(她)们残缺不全的灵魂在天堂能够得到安息,假如有天堂的话”。
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许多人出身卑微,甚至沦为奴隶,但其中不乏“从奴隶到将军”的英雄人物。世人常常抱怨命运不公,生活不易,但你可知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生活着一群连奴隶都不如的被拐儿童,他们失去的是成为一个“人”的机会。
上帝给了每个人不同的剧本,每个剧本都藏着一些小小的“机会”,有些人多一点,有些人少一点。但是有一群人,上帝忘了给他们剧本。
人生如戏,每个人在戏中的角色各不相同,哪怕是一条咸鱼,也要争取演出最咸最好吃的那条,最起码也要争取和茄子、香菇、五花肉一起成团、成煲,谁能忍心放弃这唯一一次出镜的机会。”
几天后,段康连夜写一封加密加急的奏本,上面写着:“经六扇门侦查得知,京城中有三大黑帮组织,已构成拐卖儿童罪,并犯有盗窃罪。十余年来所拐卖儿童,已知者近三千人,未知者不可计数。
所拐儿童或被收养,或被卖为奴、婢、娼,或被迫为乞丐,更甚者被施于采生折割,用于乞食或用于祭鬼神。三大黑帮组织主犯及成员五十九人皆囚于牢中。经审讯,犯人们供出幕后还有九名官员包庇其罪行,涉及到吏部、京州府尹、应奉局,累计受贿一万三千两白银。
其中应奉局漕运课为罪犯运输儿童以避关卡查处;京州府尹兴京处为罪犯拐卖儿童免去路引;户部户籍处则为罪犯拐卖儿童登记入户以便人口买卖。臣恳请将此案转交都察院查处相关官员,另请待案结之后,将牢中罪犯杖刑一百并发配充军。”
崇祯帝朱由检看到这份奏本,龙颜大怒,重重拍下桌案,怒道:“京城之中竟然有此龌龊之事!”朱由检当场便批复“准奏”,并让史逢春督促都察院迅速办理此案。由于刑部移交线索证据确凿,都察院几天后便把案子办结了。
二月廿三,虽然天空下着雨,但京城百姓得知刑部今天要将五十九名人贩和九名受贿官员公开行刑并发配充军,人人争先恐后围观,京城一时万人空巷。
段康心中对人口贩卖极为厌恶,让人在十几个丧心病狂的要犯囚衣上做了记号,叮嘱行刑的差役在杖打要犯时多用点力,以放大震慑效果。
当场,有六名要犯当场就被活活打死,围观的百姓听着这些恶棍的声声惨叫,个个抚掌叫好。崇祯时期臭名昭着的人口贩卖案到此终于画了一个句号。
但朱由检的前几任皇帝没解决的政治腐败,就像疯狂生长的野草,其根系已深深地扎在这个帝国的底部,并开始向各个方向、各个领域蔓延,而人口贩卖案只是政治腐败中的一个缩影。
倘若朱由检这位新园丁还没有察觉脚下野草的危害性,没有强有力的除草措施,那么园里大果树的养分和水分就会被野草一点点地侵占。持续下去,大果树开始慢慢枯萎、倾斜,假如遇上一场大风、暴雨或是野火,大果树便不能存活,园丁自然也就饿死了。
在公开行刑人贩子的第三天早上,沈延望、刘长卿、段铮三人不约而同收到丰乐楼的一封邀请函,隆重邀请三人申时八刻到丰乐楼三楼最大的雅间镜月轩聚餐,落款人是李师师。
到了申时,三人结伴而行,往丰乐楼慢慢骑去,都觉得很奇怪。刘长卿问沈延望:“沈兄,你听说过京城里几家大青楼请人吃饭的例子吗?”
沈延望摇摇头,说道:“从未听闻。”
刘长卿转头又问段铮:“是不是师师姑娘厌倦了大夏第一花魁的生活,准备从良嫁给你,所以请大家吃散伙饭。你老实交代。”
沈延望哈哈大笑,说道:“这倒是有可能。前段时间我听说师师姑娘已挂出了免客牌,不再对外接客,只从事青楼管理。段铮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段铮知道两人在调侃自己,但神情还是有些忸怩,说道:“哪有的事。我既无显赫功名,又无万贯家财,怎么能让师师姑娘委身于我。”
但段铮心里隐约感觉到,李师师好像真的喜欢自己,自己同样无法抗拒李师师的温柔,但从来没想过要娶李师师为妻。
两个人之间有无法逾越的鸿沟。段铮是世家子弟,父亲又是当朝大官,他的家庭背景无法接受他娶一个欢场女子为妻;再一个李师师比他还大三岁,以当时大夏的世俗礼法也不允许一个男人娶一个比他年龄大的女人。
正段铮胡思乱想之时,木清莲清纯可爱的影子突然挤进他脑海之中,和温柔多情的李师师缠打起来,段铮不禁突然头疼起来。此时的段铮还是懵懵懂懂少年,一方面对未来的婚姻生活充满了憧憬,一方面还不懂爱情为何物。
三人推开门,走进镜月轩,只见轩里九名美女站成一个扇形,一起向三人郑重地行了三次万福礼,中间一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方梅,身旁站着李师师,其余七位姑娘却不叫不出名字。沈延望、刘长卿、段铮三人一脸懵逼,不知九人为何行此大礼。
李师师肃然说道:“师师受方兄委托,特在镜月轩宴请三位公子,以感谢三位公子调查、举报人口贩卖案之情。这七位是都是被人贩子拐卖到青楼的可怜女子,拐卖之时尚年幼,现已记不得家乡模样,故乡何处。听闻公子们大义,特来一起前来拜谢!”
三人望众女子皆有戚容,其中年纪最小的不过才十二岁左右,心中不免感慨。沈延望说道:“我们三人也只不过尽了一些绵薄之力,真正应该感谢段铮的父亲段康大人。”
众女又向段铮隆重行了大礼,齐声说道:“谢段康大人!”
段铮有点小尴尬,说道:“各位姐妹不必如此,这也是家父应做的事情。”
客气一阵后,众女请三人为座上宾,让侍女把酒菜端上来,盛情款待了一番。晚宴之后,李师师又塞了个纸团给段铮。
段铮心知肚明,又故技重演,和沈延望、刘长卿回家时找了借口,又扭转马头往长安街方向骑去,走上七里五号二楼,敲了敲门,说道:“师师。”
只见李师师拉开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只是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两道泪痕。段铮走进去关上门,一把抱住美人,问道:“师师怎么哭了。”
李师师拉着他坐下,说道:“师师也想家了。”段铮虽已和李师师交往一段时间,但少听她说起家里的事,自己也不太好意思问,便握住师师的手,静静听她述说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