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仲景的眼色,作为一只朝堂上的老狐狸,谭羽轩很清楚张仲景的意图。这些年来,在朝堂上张仲景被蔡京打压的厉害。他那些激进的改革措施基本上得不到认可和实施。
实际上,当蔡京集团的势力越来越大的时候,朱是佶需要在权力的天平另一边放一个砝码,而张仲景无疑是最重的那个砝码。这一点,谭羽轩深信无疑。
谭羽轩很清楚张仲景为什么一定要选申王朱由佖。因为申王和张仲景的政治主张基本上是一条路的,他们都喜欢变革。申王曾经提出,不准宗藩从事任何职业的规定太不合理了。
他认为,应该鼓励和允许宗室放弃固定的俸禄去从事喜欢的职业,这样既能减轻国库负担,又能实现个人的价值。
谭羽轩还记得,申王曾经抱怨,说现在的官吏太多了,且收入低廉,还不如裁掉部分闲职来提升整体官吏薪水,这样更能提高工作效率和减少腐败。
当然,申王的这些话都是违背祖宗之法的,还好,朱是佶只是关了他一年半的禁闭,轻微地惩罚了一下。
老实说,谭羽轩并不反对改革派的意见,但也绝不表态支持,每次都是弃权。他亲眼目睹了张居正的尸体被从墓地挖出来鞭尸的过程,也目睹张家被抄家,张居正的家人被饿死的惨状。
以当时如日中天的张居正都不能改革成功,自己何苦要趟这浑水。
“其实臣愚笨无知,只知道代皇上票拟谕旨,军国大事全听皇上圣明裁决。”每当涉及到制度改革类的政事,这是谭羽轩永久不变的一句话。
永远不站队,永远不发表实质性建议,这是谭羽轩从政四十年不变的原则。置身事外,他巧妙地做到了。
谭羽轩也很清楚钦圣太后为什么反对选申王朱由佖。申王的问题正如太后所说的,太明显了。朱由佖天生面部神经有问题,斜视就不说了,关键是他开心起来像哭,难过起来像笑,很难知道他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貌似不是人君。这样的君主,臣子怎么去揣摩圣心。
申王不耻下问,是个好皇帝的料,但老天爷偏偏给了他一副磕碜的面容。谭羽轩突然间觉得太可惜了。但谭羽轩和张仲景一样,不喜欢雍王。雍王对他很客气,但每一次接触,他总是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寒意。
谭羽轩越想,头就越大。他有选择困难症。有些人,你问他吃什么,答案永远是随便。谭羽轩害怕承担责任,害怕直面失败。
面对屋里四双炽热的眼睛,谭羽轩觉得太刺眼了,所以,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第二个沉不住气的人是蔡京。他以为谭羽轩会马上支持申王朱由佖,毕竟大学士需要抱团才能取暖。然而,这老狐狸想半天后居然闭上了眼睛。蔡京有点生气,开始不停地咳嗽,咳得很厉害,别人还以为他也得了肺痨。
蔡京传来的咳嗽声,谭羽轩当然明了。蔡京当然不会喜欢一个极其苛刻的老板。谭羽轩自己其实也不喜欢雍王,但是没有关系,因为马上退休了,谁当新的君王都管不到自己。自己的晚年生活,谭羽轩已经安排妥当了。
但偏偏在这一刻,庄家竟然是自己。
谭羽轩脑海中开始放飞了,甚至跑题了,他已经想到几百年后,一群“文人骚客”对着自己的坟墓吐口水,说就是这老家伙,选了一个昏君,祸害了文明的发展。
历史上,这种说法并不少见。比如,“他们”说妲己迷惑了纣王、褒姒迷惑了周幽王、杨贵妃迷惑了唐玄宗,才导致了国家之乱。自己虽然老了一些,但也长得白白胖胖的,莫非是新时代的“杨贵妃”。想到这里,谭羽轩的左手开始微颤起来。
第三个沉不住气的人是钦圣太后。谭羽轩磨磨叽叽的时间太长了。钦圣太后心中烦躁不已,不停地喝茶,故意让茶盖和茶杯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谭羽轩开始紧张起来了,不但是手抖,脚也开始不听使唤地乱动。屋里温度很低,但谭大人脸上却不停地冒汗,豆大的汗珠从鼻尖上滑下来。
谭羽轩全身肌肉都僵硬起来,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快尿裤子了。现在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谭羽轩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不管谁当继承人,他都姓朱,都是朱家皇族自己的事情。如果他选错了,后世人会骂大学士专权,逼宫祸国,但如果是太后选的,后世只能骂太后妇人之见。
想通了这层道理,谭羽轩一下子轻松起来,如释重负,睁开眼睛笑了笑,说道:“我选雍王朱由检。”
这话一出,钦圣太后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没想到张仲景和蔡京会联手反对自己。在今天,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三位大学士的支持。其实她刚才差一点就妥协了,因为她突然发现对雍王朱由检的了解,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深入。
她并没有把握朱由检会是个好皇帝,但张仲景和蔡京的眼神和语气刺痛了她敏感的神经,仿佛每一句话都在说,你一个老妇人懂什么。
其实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秘密考察雍王朱由检和申王朱由佖两人之后,再选择最优的帝国接班人。但昨晚她和史逢春马上否定了这个方案,因为晚一天立储就多一份危险。
朱是佶的病情恶化太快了,假如皇帝驾崩了而没有太子和储君,就意味着帝国没有法定继承人。在外,有大金和大凉两个虎视眈眈的敌国。在内,民变蜂起。而她手中并没有可以稳定局面的兵权。
高第和岳仲卿两个督师手里掌握着帝国最精锐的两支军队,其次是高俅手中的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两支没打过仗的禁军,而这三个人她一个也信不过。
钦圣太后喜欢读历史,很清楚庙堂上孤儿寡母的处境会是怎么样。历史上的大宋是怎么创立,正是开国皇帝是从别人孤儿寡母手中明抢的,她不想成为历史上第二个亡国寡母。
所以,钦圣太后觉得一定要抢在朱是佶驾崩前立储。哪怕晚一天,这江山姓氏都有可能轮不到她这宫中妇人做主。如果来不及,她和史逢春甚至都做好封锁皇帝死讯的消息。
尘埃已落定,史逢春马上说道:“雍王朱由检有三票,当立为储君。太后,三位大学士,老奴认为现在该向陛下禀报此事,以便诏告天下。”
钦圣太后点点头,说道:“好,请诸位随本宫面圣。” 说完,五个人从凝和殿鱼贯而出。
凝和殿的大门缓缓打开了,第一个走出来的是张仲景。张仲景心中郁闷至极,他甚至都有踹死谭羽轩的冲动。他和朱由佖有深厚的私人感情。
在张仲景心中,朱由佖是个完美的君主人选,谦虚好学,并且是一个坚定的改革派。如果朱由佖被选为储君,他的政治理念就可以顺利实施了。
第二个走出来的是史逢春。史逢春脸露微笑,但心中却有着无法言语的失落。在史逢春心中,保证皇族血统的纯正是第一位,朱由检和朱由佖各有优缺点,谁当储君对他来说都没关系。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谭羽轩也选朱由佖,自己会改口去劝说太后。史逢春的目的是尽快立储,以防生变。在刚才,他突然想起钦慈太后临终前对自己说的话,“替我照顾好佶儿,帮他守护好朱姓江山。”然而,朱是佶没有子嗣继承江山,是他胸口永远的痛。
第三个走出来的是蔡京。蔡京心中早就把谭羽轩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他觉得自己的苦日子要来了。在朝中掌权十多年,蔡京早已不是一个人在当大学士了,在他身后有庞大的家族和羽翼,需要他坐稳第一大学士的位置。
他甚至想过老死在相位上。温和的朱由佖当然是蔡京的首选,雍王朱由检换总管太勤快了,谁能保证朱由检换大学士首辅是不是这个速度。蔡京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下台后的光景。
第四个走出来的是谭羽轩。他在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之后,觉得全身都轻爽起来了。现在,他脑海里啥也不想,只想上个厕所。
宫外的几个小宫女在园林里嘻嘻哈哈,树上的几只小鸟在叽叽喳喳,浑然不知历史的巨人刚才在分岔路口徘徊了几次。
大夏江山上,除了皇帝之外最位高权重的五个人,在小小书房里进行了一场思想上的生死博弈,人人脑海中都进行了一场天人交战。
钦圣太后等人进了延福宫后,史逢春说道:“请太后和三位大学士在大殿中坐侯。我去请陛下。”大殿中,太后和三位大学士便依次坐下。
史逢春走进朱是佶的寝室,轻声唤道:“陛下,陛下,太后和三位大学士来看您了。”
一直昏睡的朱是佶听见声音,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史逢春,脸上十分欢喜,说道:“痴叔,你来了。朕有点饿了。”
史逢春听到这句话,心中犹如春雷炸开,欣喜若狂。他知道朱是佶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马上让人盛了一碗小米粥过来。史逢春激动地接过小米粥,端过去喂给朱是佶慢慢吃,浑然不觉几滴热泪已落入碗里。
史逢春仿佛看见一棵枯萎的树,发出了新芽。
吃完粥后,朱是佶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红润,说道:“走,去看看太后。”说完,朱是佶走出寝室,坐在大殿的龙椅上。钦圣太后看见朱是佶的模样忍不住眼泪又流下来,张仲景三人见皇上如此消瘦,也不胜唏嘘。
史逢春把周宏已经拟好的诏书拿过来,对朱是佶说道:“方才,太后和我们四人已商议过,拟立雍王朱由检为储君,陛下觉得如何?”
朱是佶望着殿外,微微一笑,说道:“朱由检,那很好啊。痴叔,刘安妃去哪了呢?她说要给朕编织的那件毛衣好了吗?你陪朕去看看她吧。”
史逢春的心突然一下子沉到了底,手中诏书悄无声息落在地下。
他心里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陛下这是“回光返照”啊!
在皇宫中的小路上,史逢春搀扶着朱是佶慢慢走着。此时,史逢春眼中已流不出泪来了,只想安安静静陪着少主走完最后一段路。
史逢春推开玉真轩的门,扶着朱是佶走进刘安妃生前往过的寝室。朱是佶环看四周,轻声吟道:“无言哽咽,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阳时月。”
朱是佶突然觉得太疲惫了,慢慢地躺在床上,躺在他和刘安妃曾经如胶似漆的地方。史逢春看少主在床睡着了,轻轻地推开窗,向外望去,看见几朵山茶花开了,红、白、黄、紫都有。
史逢春痴痴地看了一会,想了一会,回首说道:“少主,你看!那山茶花开得好美!”可是朱是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再也无法回答他了。
史逢春再看窗外那山茶花时,仿佛看见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舞、嘻戏。
十月廿三未时,三十六岁的道君皇帝朱是佶驾崩了。
朱是佶执政十多年期间,大夏王朝政治更加腐败,土地兼并加速了,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造成一方面农民和地主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农民起义此起彼落;另一方面官僚体系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得势一方和一些大地主勾结起来,大肆偷税漏税,像一团水蛭般依附在帝国身上吸血。
而失势一方受到打击和排挤后,不是心灰意懒,就是对帝国渐渐存有异心,一有风吹草动就蠢蠢欲动。
此时的大夏帝国虽然正在一步步失去民心,且内部早也貌合神离,但也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当天亥时,雍王朱由检刚爬上床睡觉,门外就传来雍王府总管王海绵的声音,“雍王,史中官有紧急要事求见。”这么晚了,史逢春还跑来府中找自己,朱由检虽有点奇怪,但心想一定和陛下有关,便赶紧起床穿好衣服,走去大厅。
看见雍王朱由检走来,史逢春便以君臣之礼拜见朱由检。朱由检大吃一惊,忙去扶史逢春,手才伸了一半,史逢春说的两句话直接让他像根木头一样定在原地。“先帝驾崩了。恭喜雍王被立为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