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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和流水伴着两岸绵延不尽的马桑树林缓缓移向身后,阳光间或从林间透到船上,让原本就有些破旧的船身看起来更加斑驳朽烂。只有偶然出现在云端的一两只苍鹰追逐着自林中惊起的鸟群,能够让人提起一些抬头的兴趣。
这两日过得颇为单调,但这样单调的日子,却让船上的许王两家亲近了不少,连带着廖四、王小六等人和许家的伴当都有了话说,原本就是简单隔起的前后舱更显得没有了拘束。
两日的交往,许成名知道了王星平是贵阳城王氏一脉,才刚刚十四的年纪,却已是顶门立户的少东,感叹于命运多舛的同时,对这位还是半大少年的后生更是多了几分敬重。
而王星平也知道了许成名家是赤水卫世袭的武职,他自猜得不错,这位许老爷的确是卫学生员的出身,至于究竟是袭的何职,王星平不多问,别人也并不多说,矜持中带着的城府,让人小觑不得。
“想不到天成你竟是初次出远门,真不知你这脑子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许尽忠没口子的称赞着王星平的博学,他虽也在卫学读书,但归根结底还是武人世家的『性』子,这一路王星平历数沿途地理历史,兼论天下大事,连着许成名在旁听了都不住点头,暗暗在心中又为这少年记下了一笔。
“俗语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以小弟看来,若是真能读上万卷书,也不比行万里路稍差了。”
“可小弟又想,这世上能够行得万里路的又有几人?倒不如先读万卷书实在。”
王星平说完大笑,许尽忠也不拘束。
“可天成也称得是学以致用了,你昨日说被荐了在阳明书院读书,今日看来,倒真是传承了阳明先生的衣钵。”
阳明书院正是王阳明的弟子为承心学宗旨而建,贵州龙场又是王阳明曾经的道场所在,故而此地的读书人对于心学倒是都有极好的观感。
王星平谦虚道,“学以致用却不敢当,只是秉承了阳明先生的教导,能够做到格物致知已是不易了。”
“哦?天成可是于格物上有了什么心得?不妨说来听听,正好解闷。”
王阳明所言的格物在于一个格字,乃是穷究物理之意,但于此道中,确实比一般的学问要有趣许多,故而年轻人感兴趣倒是正常。
许尽忠被勾起了意头,他于心学也有所涉猎,只是对于这格物之说一直不甚明了,虽然对于面前的这位博学少年颇为敬重,但也不认为其小小年纪便能参破学究天人的阳明先生留下的功课,格物可是心学四句中的最后一层,境界自不必说。不过就如所言,权当解闷而已,以王星平这几日展现出来的才学,想来说出的东西至少不会无趣。
却听坐在一旁的廖四道:“依我看,这有什么学问,就如这半边桥的酒好,那便是真学问,别处学也学不来。”
廖四说这话听着便知是醉了,王星平也不理会,笑道:“廖兄弟莫要聒噪,自去吃酒便好。”
说完又转头对许尽忠表了歉意,“小弟这点感悟也不敢称是有所得,只是试着说说。”
“为兄恭听天成高见。”许尽忠说完先自饮了一杯,虽不算是充满期待,也算是认真听教的模样。
就听王星平慢声道出了一句:“‘湖广熟,天下足’。”
湖广和贵州、四川隔着不过一省之地,尤其贵州的粮饷还要多靠湖广出产的输运,这一句如今即便在北方,都是百姓们耳熟能详的俗谚,许尽忠若说没听过,那就只能是成心和王星平抬杠了。
“可这话若是在宋朝,却是没有。”王星平赶忙补充,靠着借用名句引话题,最忌讳的便是打哑谜。
许尽忠正不知王星平话中意思,就听站在船头一直听几人闲聊的许成名先自答了出来,“宋季常说的倒是‘苏杭熟,天下足’这句没错,那时的两湖都还是遍地瘴痢之地,倒是种不出粮食。”
王星平暗自感谢了许老爷的配合,呵呵笑道:“许兄可知这‘天下足’是如何从苏杭到了湖广?”
许尽忠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也不多话,就听王星平娓娓道来。
“其实不止湖广,再早一点,天府之国说的是关中,可到了八王之『乱』,晋室南渡,这天府二字才又给了四川,这都是沧海桑田之变,正好应在了阳明先生的格物之说上。”
这一说倒也不稀奇,若是没有千里沃野,秦汉两朝如何会定都关中?可换到现在,陕西出得最多的却是流民。
“宋时湖广有西南夷,各处土地也多沼痢瘴气,若要说能成为如今的鱼米之乡,那也是到了本朝才有的气象。”
“小弟也曾查访过往来贵阳的商贩,更是对比过嘉靖以来公开的各地公文,以苏杭为例,其地的上田年产谷是六石,折米当在三石,加上一季的春花也有一石半,总计就是四石半的出产。”
“而长沙府嘉靖初时上田也才两石半的出产,可到了如今,已经多有一年能收七石谷子的好田,折成糙米也有三石半了,换在五十年前,可是想都不敢想。”
“再说广府,许兄和先生可知南海县的上田随随便便一年便有五石精米的出产?”
许成名沉思片刻,道:“这个倒是听广里来的商贾提起过,两广的田地如今多是三作。”
明代以前,稻田一年一作都是常态,明时南方两作开始普及,但三作的水稻还是要更南面的广东才能做到。
王星平接着道:“那广南与湖广比更是烟瘴地面,可现在也是物阜民丰的好去处了。”
许尽忠道:“是了,听说外洋的红夷在广州城也多有居停,还带着不少好货品。”
能够视远如近的千里镜,他听人说起过,可是一直无缘得见,心头也痒过一阵。关于外夷不能随便拘留城中的规定,王星平并未予以纠正,但只要将话题引了出来,便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许成名也道:“说起来郭抚尚在任上时也多提及泰西的学问。”
郭抚说的自然还是郭子章,隆庆开海以来,随着沿海口岸外夷渐多,在国内又有利玛窦这样的泰西‘大儒’和李之藻这样的虔诚信徒推动,西方的格物之学早已在士大夫中兴起了一股风『潮』,前任贵州巡抚郭子章向以务实着称,对于泰西的诸多学问也是一向推崇,这在贵州的读书人中并不算是什么秘闻。
王星平听了便不失时机的介绍起他所知悉的格物之学现况,“确实如此,听闻京中徐赞善也在燕郊屯田,用的正是泰西的农法。”
“方才听天成你一番说,难道你这格物之学是着落在洋夷身上?”
许尽忠对于新奇的想法从来不会觉得奇怪,尤其是从这位天成贤弟口中出来。
倒是王星平老成得很,如今他虽然喜好宣扬见识和自家的格物之学,可终究只是为了扬名,那是张汝霖传给他的科场法门,正与日后的营销之术暗合。可要在此时扬名可不比后世,那得是实打实的好名声,若是给人留个喜好空言的恶名可就不妥了,故而说话也要有所依据。
“圣人说过,礼失求诸野,在这格物之事上想也是一般道理。”
“许老爷世居这赤水河边,川南和黔北一带的田地出产当是清楚的。”
许成名点头道,说着实情:“上田也就一两石,中田许多一年的产出都不满石。”
王星平自然知道,即便到了清代,各地的田产依然是靠天吃饭,贵州土地贫瘠,每亩产粮不足四川的一半,这是水肥与气候的缘故,倒不是农户们不勤勉,实在是环境使然。而要改变现状,就只有依靠科技一途,王星平询问贵州田地的亩产,也是要引出下面的话题。
“真要说起来,贵州乃至播州,归附中国也就是宪宗朝以后的事情,即便如今,地方也多是羁縻之制,汉民比起土人稍好一些罢了,还懂得积肥烧荒,但比起江南还是差得多了,再说两广和湖广自宋代拓植到现在也有五六百年了。”
“朝廷想要改土归流,官府想要保境安民,根结还在钱粮上,若是能够引入泰西的农法,让职方所出能供职方所耗,自然也就不用担心再有汉民外逃他省,这也实是一桩好事,我与张学宪都是一般说的。”
改进农法,这是快速提高粮食产量的不二法门,如何获取土制的氮磷钾肥,王星平多少知道一些,再加上此时西方农法的书籍多少也有一些传入,并不担心无所依仗。但话还必须要借着洋夷的口说出来,否则是没有人会去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来说什么农事,要知道即便是如今,王星平也是个尚未下过田的富家少爷,真以为有人会去信什么‘天授之才’不成?
最后王星平自然还不忘把张汝霖给抬了出来,逢人便说自己是学政官的门生,那是卖弄,但如他这样潜移默化的点出一段关系,那就是高明的提醒。其实关于他与张汝霖的关系,许尽忠的伴当之前便从廖四那里‘打听’到了。对于许成名的身份,王星平心头也有了个大概,看言谈就不会是什么不入流的,只是不说破罢了,但既然好歹没有穿越到一般的破落户人家,他便更要好好将自己包装一番,而紧扣实际恰恰是其生平最大的优点。
许成名是武职,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不会不懂,赤水卫当着水西北上永宁的官道,不是寻常地方。这么些年,安家尾大不掉,可不是因为官军不想做事,实在是一旦沾上军事,便处处离不得一个钱字,是以西南的改土归流才会艰难。
“我倒是知道泰西的火器犀利无匹,比之我大明的火铳,威力更甚。”
不出所料,许老爷成功的将问题从粮草扯到了军械上,这也是此时士人对于军事的态度,后勤自然重要,但做起来太难,好在此时无论官军还是土酋,都是一般做派,倒不如退而求其次的轻便。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话连说书的都懂。大明工部所造的火铳,不光威力不足,质量更是堪忧,光是炸膛一项便能让人敬而远之,故而虽然从国初时火器便已经装备军中,但越是到了后面的几位皇帝,用得倒是越少了。
“那是因为泰西的工匠用了新的法子。”
王星平接话很快,重要的话语不需太多,能够点到关键才是。
许成名听了王星平的话,果然眼前一亮,“天成?难道你知道泰西火器秘法?”
许老爷不像自家儿子,识人的本事不差,一路行来,自然能够清楚眼前的少年学识非凡,既然天下地理都能如在掌中,不知从什么地方读到过泰西的火器秘法也就不算是多么让人惊讶了。
王星平自然知道大明的火器和此时最先进的枪械区别在何处,作为军事人员之一,这些相关的技术史料他可没少涉猎,但之所以没有对人宣扬,还是有着要待价而沽的心思在。
“可惜,星平不过一商人,私造火器在大明可是死罪。”
许成名那瞬间燃起的心情似被少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头浇灭,但马上便发现的话中的重点。
面前的少年分明在说——在商言商,私造火器在大明的确是死罪不假,可若是官造呢?王星平等着对方揭开神秘的面纱,同行了这几日,眼看离着合江越来越近,正好试探一番。
可王星平的心中决计没有想到,许老爷此时心头冒出的一句正和以前评价过他的那人一样。
‘真是只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