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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请坐。”
“许兄请坐。”
短短的几句,便已经称上了表字,一番推让看起来倒像是熟识宾主间的寻常礼数,只是地方换到了船头。借着两岸的风景摆下的简陋几案放着两三碟自购的果子小菜,一个许家的仆役伺候着自家少爷和客人,就在起伏的甲板上设了一席。
被称作许兄的年轻男子面西而坐,便喝着杯中之物边道:“这赤水河两岸别无好的景致,倒是这酒味道却好。”
“这是在茅台乡上买来的?”王星平问道。
许姓公子闻言先是一愣,此地实在是少有这样称呼的,朝着后面努了努嘴道:“的确是在半边桥买来的,船上的酒那老儿可舍不得拿来与我们喝。”
茅台乡就在永镇驿西,因其乡后有一土台为祭祀之所,终年为茅草所覆而得名。
其地紧挨着赤水河东岸,那边正是码头的所在,又是南来北往的商人聚集之所。王星平记得前日出发时,他和小六几个还去了街前的万寿宫中上了一回香,那宫观外的一座小桥因只有半边临水,故而被往来客商称作半边桥,寻常叫茅台的倒是极少,故而王星平方才一问,许少爷才会一愣。
那茅台乡上出得上好的曲酒,光是酒坊、糟坊就有二十余家,酒师、酒工数百。是以本地客商往来多少都要带上一些,王星平几个都是外路人,无人提醒,倒是船主施公四,因为两拨客人都无甚货物,自己便在舱底放了十几瓮,到了合江,正好出了钱换盐。
只是这酒舍不得招待客人,故而酒菜还要上岸另行采买,好在之前经过的二郎坝上的酒水虽比不得半边桥,但也自不差,再说廖四几个从不会嫌酒差,息烽所那等浑汤都能灌得下去,这边的曲酒便都是玉『液』琼浆了,是以在船上的两日,酒便没有断过。王星平虽然同样善饮,但于此事上却不聒噪,更不会为了这等事与船户龃龉,而许少爷的这一壶显是自己买来。
只是看这许家公子也是好酒之人,王星平便不好扫人兴致,顺着这酒上说了起来。
“要说这赤水河上的酒坊,以小弟看来,的确是要数茅台乡的几家最好。”
“只是这酒产得少,再往外路去也就不容易喝到了,为兄这回也只买了几坛,还要省着点喝,不然到了合江,便要向这船家高价来买了。”
王星平听了道,“其实这酿酒之法倒是不难,关键还是交通不便,以赤水河的水运也算便捷。”
“终归还是猡猡可恶。”许尽忠听到此处便恨恨的骂了一句。
“许兄一行也是要去合江?”
起先在永镇驿外的码头上船时,王星平便与许家一行打过照面,面前的这位许尽忠公子,年纪约莫二十二三,生得倒是眉清目秀,身形却比寻常的书生魁梧了许多。
王星平依稀记得,当时这一家似是从另外一艘南来的船上刚刚换下,除了两个伴当和些许行李,便还有一位长者,看年纪也不过四十上下,同样生得魁梧。
就听许尽忠答道:“其实是要去重庆府。”
“哦?那倒是巧了,我们也要到重庆。”
许尽忠闻言,也不掩饰,问道:“方才听天成说是要去合江做盐?怎么还要去重庆府?”
王星平也不隐瞒,将大略的事情略去关节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便又听那许公子笑道:“原来是贵姊在重庆,这就难怪,合江去重庆也近便,是当要去上一趟才好。”
所谓礼尚往来,既然对方主动结交,王星平自然也不会放过机会,道:“不知许兄是哪里人士,前日在码头看你们换船,似也是从南面来。”
“我们是从赤水卫来,说起来与天成你倒是贵州同乡。”
“难怪看着亲近。”王星平呵呵笑道。
原来这许家公子是与其父一道去重庆探望外祖,其祖是贵州普安州人,听许尽忠说话,其外祖似也是有功名的官人,只是不知居于何职,现下在重庆府辖下长寿县中做事,这几日正好在重庆府城。那赤水卫就在永宁司南面,紧靠着赤水河边,是贵州西北的门户。
听许尽忠说话,王星平忽然想起刚才的一节,便问道:“方才听许兄说猡猡可恶,似也对这仁怀县知之甚详。”
“只是家中久在这赤水河边,各家土酋与地方的情形,多少都还听说过一些罢了。”
“小弟听许兄说起仁怀县令,似有不屑,可是许兄家中与这位吴县尊有些龃龉?”
“龃龉倒是没有,赤水卫还隔着省,怎么都不至于有瓜葛,不过是这一位名声在外而已。”许尽忠呵呵笑道,语中带着轻佻。
…………
天气正值暑热,却并未妨碍县城中的老爷打起了喷嚏。
“这帮蛮子,怎么跑到仁怀来了?还真当是做生意不成。”
仁怀县衙的后堂中,一个精瘦男子接过方巾擦着脸,全不顾是不是受了风热。
吴继尧年交五十,保养倒是得益,皮光水滑的一张面庞,加上清清爽爽的几缕长髯,倒有几分出世的风范。以选贡的出身,如今做到一县县令,在寻常也就算到了头。只是仕途无望,便在钱财上多了些念想,好在还占得一个湖广同乡的名头,能得在这遵义府谋上一个差遣。
仁怀并不算什么望州上县,光以人口经济而论,甚至都比不上南面的有些土司,但所谓天高皇帝远,又在三地交界的地方上,便也有一份不受辖制的好处,反正三年一次的考绩也与自己无关,倒不如安安生生的一门心思捞钱,为子孙后代谋些福利。
一个喷嚏过后,吴老爷也不关心是不是因为被谁骂了几句的缘故,而是不情不愿的拿起一份文书。
“依儿子看也不用准备,随便打发了这些蛮子便是,早日礼送出境,只要船进了安乐溪,便不管我仁怀县的事了。”
小儿子留在老家读书,盼望着能有个功名,这大儿子自小的不争气,便留在了自家身边,也好有个照应,只是一贯的爱使『性』子,吴老爷倒是纵容得很,见老子拿在手中的文书,出起了主意。
吴继尧道:“明面上还是要竭诚供应,只是……咱们这仁怀县地狭人穷,该给的钱钞可都不能少了分文。”
“大人放心,儿子明白。”吴涉说着,便又骂道:“区区一土邦,也敢自称国王,还真是夜郎自大。”
吴继尧摆了摆手,却道:“阐化王是御封的乌斯藏四王之一,这个叫锁南坚参的又是他家国师,堪合上不是说加上随从也有上百人么?这可是桩麻烦事,只要不在境内生事就好。”
吴继尧手中的公文上,说的正是乌思藏阐化王入京进贡的队伍要从仁怀借道的事情,这一回的贡使乃是其手下最为信重的国师锁南坚参。
吴涉不服气道:“横竖是些珊瑚、氆氇,送到京中也不怕碍了阁老们的眼,这阐化王还真是个生意人。”
明季以来,封贡对于周边的藩属便是一桩有赚无赔的买卖,无论番邦朝贡了多么贵重的礼物,大明总是会回赐上更多,即便不是为了回赐,有了朝廷的背书,回到疆域,与周边部族说话也要硬气上许多。中间虽然经历过以宝钞回赠方物的一段时期,但总体而言,在物质上面,大明还是亏了不少,只是天下万方,能以此维系帝国在外邦的威仪,也是能够接受的一桩买卖。
只是为了朝廷财计,官府也对各处外藩的入贡设定了限制,从封贡的年限、路线到人数都做了详细的约束。只是好处太多,难免便有那等心思活络的想着违规,主动送上门来纳贡,想要落下实利兼而得个大明臣属的名分。对于这样的事情,早些年,朝廷都要严惩,连同犯了糊涂的发送官员都要牵连,只是最近些年,制度已经无甚约束,但该走的流程依然得走,一程程的堪合递送还是要走走过场,不然这上百人的队伍进了内地,难免就要引起不小的『骚』动。
“没看这通关的公文上是如何说的?过了叙州便遇上了桃花汛,不得已才绕道南面过境,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只是这一回倒算是老实的了。”
吴继尧如此说自有道理,以往乌斯藏入贡有北、东两路,或取道甘、青,或取道四川,并无定制。但青塘河湟之处,地广人稀,不利堪合,为防歹人入境,成化以后,便将乌斯藏的贡路定在了东边。举凡入贡,贡使都是先经碉门、雅州至成都,在成都验过了堪合,发送后再沿大江至叙州,之后一路东下,在扬州换船经运河北上京城,虽则乌斯藏到雅州的驿路早已修通,但毕竟不如北路好走,是以历来贡使往往违例由甘、青道入内地。
吴继尧说这一回老实,自然是说这此番的贡使没有违背朝廷划定的贡路,只是这样一来,难免就让吴县尊觉得有些麻烦。
…………
“大郎……”浑厚的男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回头望去,说话的是两人身后一位穿着交领青布襕衫的中年男子,身后也跟这个身量不小的伴当。
“父亲。”见中年人从前舱中出来,许尽忠赶紧起身。
中年人一边正了正因为船中促狭而有些不整的衣袍,一边看着王星平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许尽忠赶忙回话:“天成也是贵州来的客商,儿子闲来无事,与他说些话。”
中年人略施了一礼,“想起来了,前日在码头见过的。”
“王星平见过许老爷。”
从刚才的对话中王星平已经知道了中年男子的身份,正是许尽忠的老子。
许老爷一摆手,道:“看公子模样倒像是读书人,这天成当是你的表字了?”
王星平没有否认,道:“胡『乱』读过些书,倒是当不起读书人三个字,更不敢在先生面前卖弄。”
许老爷呵呵笑道:“学问无大小,说什么卖弄,再说我有何才学当得起你一句先生。”
“只看先生一身的妆容便知道定然是有功名的。”
此话一出许老爷倒是没有表情,但一旁的许尽忠果然就有些得意。其实王星平此话还是抬举,能够穿上襕衫的至少是个生员,以面前长者的年纪,也不算什么意外的事情。不过生员也只是科举的第一步,寻常小民将生员当作功名还好说,他一个书香门第的少爷这样说,若是语言轻佻,难免就被人当作是讥讽。
只是一来王星平面嫩,二来说话也和气,便不会让人这样去想。
“想必大郎方才也对天成说了,我们这回是去重庆省亲,却是叨扰了。”
“许老爷客气,如今像你这样的官人可是不多见了。”
“哦?”
许老爷心想,是什么地方『露』了破绽?自方才出了船舱,可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儿子那边倒是放心,虽然自己这个儿子喜好结交,但嘴却从来都是严得很。
就听王星平为许老爷解『惑』道,“我看先生虎口生茧,却腰背挺阔,加之许兄也是一般,恰巧星平族中也多是戍籍,是以一眼便能看出先生这是常年『操』习弓刀的缘故。”
其实是不是军户倒无关紧要,即便以后世经验来说,王星平也能看出这父子二人连着那两个贴身伴当,都是武人出身,而且多半还上过阵。其实也是寻常,贵州此地,但凡是个武职,就算只是普通军户,和少民打上几回,都是常有。
果然就听许老爷道:“习武倒是不假,读书之余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常有的事,怎么就成了官人了?”
许老爷的话半是诘问半是考验,看着王星平的眼神便显得威严起来。
王星平赶忙施了一礼,“学生行的乃是推理之法。”
“哦?这倒有趣,你且说来听听。”
“方才听许兄言道,说先生一家是世居赤水卫的,许先生既能有个功名出身,又常年在家乡做事,若不是有品级的武职倒是奇了。”其实这番推理倒是有些牵强,但总不能说是看着你们便像是杀过人的,未免太过冒犯。
许老爷还待要辩,呵呵笑道:“都是为朝廷效力罢了,你又因何说不多见我这样的官儿?”
“出门不用驿券的官人,可不是少见?”
话一出口,倒是许尽忠先自哈哈大笑起来。
明时,各省各道皆设有驿传,一程程连接着中枢与地方,而凡有生员赴京赶考,官员公务出行,便都可使用驿马驿船,只是朝廷法度,需凭勘合的驿券才可使用。然则如今法度败坏,官员无论公私出行都有使用,开支一应由官府负担,是以驿政萎顿日久,虽屡有革新,却并无改观,若许老爷真是有品阶的武官,出行乘用驿船,也并非什么大事,但他却是自费雇佣民船,正是洁身自好之人。
当然,判断的前提乃是这许老爷的身份,而许尽忠的反应也证明了王星平的猜测。
听许尽忠大笑起来,王星平趁热打铁将手一拱。
“方才唐突了,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许老爷也将手一拱,豪不介怀。
“许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