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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日上,船转过一处大湾后,两岸便渐渐多了人烟,西南群山之间的荒凉换作了渐次展开的平原,赤水河的水流也变得平缓了许多,当真是安乐了起来。
“前面再有十里便是仁怀县城了。”
施老儿说话间眉开眼笑,过了仁怀,便是一路的通衢,只要到了泸州境内,再如何也不必担心有强人。从仁怀到合江,一天的时间怎么也能到了。到了合江,便能将酒都换成盐,小半船的盐货回到仁怀时便能出脱,剩下的大半沿途的码头边走边卖也能也能出个净尽,倒是一点风险都没有。
施老儿正在高兴,却见前面不远的一处浅湾已经拦起了几艘竹筏,手尾相连的横在河上,虽看去只是浅浅的一道,却已挡住了好大一片水面。
眼见着通过无望,施公四只得照着岸边人的招呼慢慢靠向了码头。
王星平看着施公四忐忑的模样,问道:“这是县里的钞关?”
所谓钞关便是税关的一种,以征收商税银两为务。
就听背后许尽忠笑了起来,说话更是不客气:“仁怀区区一下县,设的哪门子钞关?赤水河一年才走多少船?够养岸上那些货?”
天下税关,最出名的都在京杭大运河上,也只有漕运的巨量货物才能支撑得起这些钞关的日常开支,更不用提还要为国家和地方支应财计,其中的种种虽也不为外人知悉得清楚,但绝不是靠着如今这赤水河上的稀松船只能够撑持,毕竟加上施家这条船,总共被拦在码头上的也才四条而已,还都是破破烂烂。
只是看码头上都是公人模样,再思及之前许尽忠对此地官员的轻蔑言词,王星平觉得多半上岸便不会有什么好事。
“看来是要征用民船,不知是哪里又有战事了。”
不想许成名不咸不淡的一句却像是点醒了施公四,原本还在慢慢靠岸的老儿动作便慢了下来,如没头苍蝇般的唠叨起来,也不知是在求告还是诉苦。
“整整一舱的好酒啊,这可如何是好?”
显然,久在赤水河行船的施家船东比船上的两位少爷更清楚差役的秉『性』,自己差不多近半的身家都在这船酒货上,如何能不懊恼。
许老爷颇为持重的安慰了几句,毕竟前方已经没有道路,往回走,岸上更不会有纤夫帮忙,进退两难之时,其实选择并没有太多。转念一想,好歹比遇上强人好些,至少不用担心『性』命,横竖是折些钱财,再说,究竟如何,也要靠了岸才能清楚。
“天成觉得这是要做什么?”
三四天的同船生活,无论许尽忠还是许成名,对于这位贵阳王家的少东家已是另眼相看,无论是言谈中流『露』出的才学还是见识,都当得起这两位的青眼。而就在昨天,王星平也答应了许老爷,等回了贵阳便去赤水卫设一分号,商量开办军器厂的事情。是以如今遇到了事情,一贯沉不住气的许尽忠便问起了王星平来。
王星平倒是老实,呵呵笑道:“小弟又不是天上神仙,如何能够知道,横竖靠了岸,自然就明白是什么事了。”
施公四还想听几位客商拿个主意,但既然主顾都这样说了,也没奈何,只得靠了上去。
离着码头还有一两丈宽的水面,便已有缆绳扔了上来。
…………
穿过了七拐八弯的小路和城厢外破败不堪的房屋,便是一处独立于民宅之外的空场,一个番僧打扮的年轻人走完这一段路程,终于回到了空场尽头的院中。
县中没有迎宾馆,即便是有,也住不下这许多人,只得把城外的朝天宫给征了下来,那寺庙本也不大,且已是失修多年,前后两进的土墙在夏日灼烈的阳光照耀下更显破败不堪,房间只能勉强住人,连带着大殿和院中都给搭起了毡篷。
原先还有两个火工头陀,如今也都在给贡使打杂,早先县中户房许下了一人五百钱的公使银,却是连个影子都没看见。而因为这帮贡使的缘故,连带着常来的香客也好些日子没再过来,反倒还要亏去许多进项。两人如今也只盼着这队番僧能够早些启程,好还自己一个清净日子。
“上师。”
进了门,见到正坐在屋中的锁南坚参,年轻人马上放轻了脚步,小声禀道。
“是嘎达里啊,这么快就回来了?”
锁南坚参双目微睁,看着嘎达里的目光中透着睿智和慈悲,族中的子侄辈中,就这一位是他最为看重。今日天还未亮,嘎达里便被他派去了县中催促着今日的安排,因为桃花汛耽误了不少时日,又绕路来到了这荒僻的仁怀县,本就耽搁了行程。眼看着还没到重庆,接下来从重庆去扬州,再沿着大运河北上京城,这几个月的时间迁延下来,恐怕就真的赶不上当今天子的万寿节了。
汉历八月十七是大明皇帝的生日,也是此次入贡的由头,说起来离着现在也只有三个多月,可这时间真要细算起来,还是紧了些,这几年天候着实诡异,乌斯藏入川的道路化冻比早些年晚上了许多,自然路程也就赶了不少,高原上的部族中都在传说这是灾异降临的预兆。
“方才我去了城南的码头,那里征调的船只才不过三四艘,还是不够我们使用。”
嘎达里的回答中带着一丝不满,虽然凭着勘合,官府不会不管使团的用度,但县中的驿船在册总共也就四条,其中还有两条早已失修。不靠征调民船,这许多人和贡物是断不可能装下的,可若是官府早说了是这样,沿着安乐溪从仁怀到合江的官道,有个三四天也已是到了。
但吴县尊却说什么为防滋扰地方,也是为了贡物的安全,还要使团再等上两日。在嘎达里看来,不过就是县中又在借着由头盘剥下民罢了,虽然到这里不过才两三天,这位吴县尊的官声可是早就听说了。
贡使走水路原本是朝廷的一项辖制之举,毕竟官府控制的各处水关码头比起甘、青那边的驿路更好管控,但也并非不能变通,这么多年,贡使私下改变线路的时候又不是没有。再说什么滋扰地方,乌斯藏各部的使者历来封贡都是冲着朝廷的名分和好处,在内地惹了事,别说朝廷中枢,就是地方的督抚使个眼『色』,高原上的部族多的是愿意帮老爷们分忧的,是以就算是锁南坚参这等身份尊贵的高僧,到了内地也要夹着尾巴做人,对于手下更是极力约束。
可县中的差役打着贡使的名头到处征调物资,最后多半都要算到阐化王的头上,想来也有些不忿,嘎达里觉得还是早日离开这里为好。
…………
“罗头,上游又来了一艘。”
罗炜早早被县中派下这征调民船的差事,带着一干民壮跑到这郊外码头来喝风,大半天的时间不过搜罗到三艘小船,全都破烂不说,也没有捞到些油水,正一股无名火起,听下面的亲信来报说又来了一艘,便要亲自来看。
以他多年在仁怀县的作派可不会轻易相信了手下的话,何况今次带来的还多是本乡的民壮,这些人在下面是个什么德『性』,他比谁都清楚,都是恨不得鸡骨头上刮油的。任何时候,亲力亲为这一条都不会有错,否则便白白当了这么多年壮班的班头。
“船上的货物验过了?”
“小的们正在清点。”
罗炜站起身,跟着手下朝码头边走去,尚未走拢便看见一群民壮围在一起。
“何事吵闹?”多年的积威,一句话便镇住了场面。
被围在中间的施公四见有领头的过来,赶紧上前苦苦求告。
“老爷容禀,我是这船的船户,官府说要用船,我们下民耽搁了生意也没话说,可如今几位差爷又说我舱底这几瓮酒碍事,非要给搬上岸去。”
施老儿边说就边往后看,那眼神分明是在向两位主顾求助。
他这一说,原本都在旁边等着的另外三户船家也跟着求告起来。
那带头的民壮却不依不饶,边说边使着眼『色』,“罗头,这船上就这底舱能放些货,不搬上来可不好办。”
罗炜并不理会,先打量了一番码头上的情形,见了船上下来的几个客商模样,便又转过头对施公四温言细语道:“今日是奉了县中差遣,有阐化王的贡使打此地去合江,需得征调些民船一同前往,走完这趟的便是功劳一件,都有犒劳。”
施公四听这领头话头软了些,马上叫起了屈,“小人不是不愿给官爷们效力,实是这几位客人已经赁下了我家的船,都是有经济过了川资的,实是吃不起官司。”
罗炜闻言眉头一皱,想了想,忽地调转了话头,“你这船酒可有税契?”
施老儿先听这罗班头说话,还觉似有转圜余地,可现在一听这句,马上便吃了一惊。
明代虽然不比唐宋,将酒税包给大商家经营或是官府自营。但也不能说全无管控,虽然规矩宽松不少,但糟坊酿酒要找县中买酒曲,酿好的酒拿到市场上发卖也要有完税的凭证,虽然所费不多,好歹也是地方上的一个进项。自然,规矩是规矩,实际做起来没人会去计较,市场上的酒家也不会将税契给挂出来,只是如今这位罗班头问起了,施公四如何不会明白话中的意思。
施公四的额头已经见了汗,虽说一斤酒才一厘银的税并不算多,可偷税漏税,那就是个罪过,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自然是可大可小,何况自己连船带货可都在这里。他心头正悔不该接了这趟倒霉活计,却听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王星平不紧不慢的说道:“这酒是我托船家在半边桥购入,原本是要送去重庆府。”
看到来了救星,施公四不等罗炜问话,赶紧介绍,“这位是贵阳来的王家少爷,正是赁我这船的雇主。”
罗炜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见王星平年纪不大,嘴上便不松口,继续打着官腔。
“哪家少爷也不能坏了朝廷法度。”
王星平的嘴巴自也不会吃亏,他呵呵笑道:“茅台乡的官曲想来不会是从仁怀县买来的。”
仁怀县隔着永镇驿两三百里水路,又是逆流,那里的糟坊从来都是从遵义府买曲,况就算是用的私曲酿造,那也是糟坊的事,与买家无涉,只是这话在罗班头听来便是满满的嘲讽,他自也不会在话上服输。
“官府定下的除了曲税,可还有准售税。”
王星平回道:“我买这酒是为了自饮,再说……”
“就算要卖,那准售的税钱也是交到重庆府,似也不干仁怀县的事情。”
“班头问王某朝廷法度,如今可是听明白了?”
反正这一路下来,王星平本也打算闹点事情,何况今次的事情自己占着理,又有这么多人见证,以今日所为,当是能传个好名声出去,只是对面的这位罗班头听完,脸『色』已憋成了一副猪肝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