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反了皇太极,我开始在锦州积极备战了。锦州的兵足足有二万人,可惜大多是步兵,关宁铁骑总共就剩一千五百人左右了。
我在步兵当中选了一些人,训练成骑兵,勉强凑够二千骑。虽然他们战斗力不如督师时的关宁铁骑,但也是我在乱世中最后的本钱。
意外的是,这次朱由检并没有降罪于我,反而升我为左都督。呵,他也学会收买人心了吗?
京城来的大太监对我很热情,一脸腻笑,我也一直陪着笑脸,但心里面有说不出的厌恶。
客套之后,大太监和我说,陛下一直挂念我,让我去京城觐见圣上。陛下挂念我?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原来朱由检想玩这一套,我还会再上一次当吗。我决然拒绝,说军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去觐见皇上。
至今,我还忘不了大太监那惊愕的表情。等他离去,我绘声绘色地演绎了他的神态,兄弟们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朱由检又找了两次借口,想让我进京觐见他。我死活不去,就呆在军中,他爱咋咋地。
虽然我屡次抗旨,让朱由检非常不爽,但他还是忍了。估计,他也不敢到军中抓我,怕激起兵变。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为朱家守国门。虽然君臣之情义早无,但君臣之名份还在。只要他拨一天粮饷,我就为他守一天国门。
哎,君臣关系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有一天,我望着南方,一时忍不住,哭出声来。
回来锦州后,皇太极三番五次,派密使送来书信,有些是他写的,有些是我儿子祖可法写的。
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变着口气,提醒我,不要忘了昔日登坛时,对天发下的誓言,把锦州献给皇太极。
皇太极手上沾满了辽人的血,我手上也同样沾满女真人的血,我们是宿敌,怎么可能把锦州献给他。
虽然如此,我还是再度被他折服了。所有来信,没有提我半点背信弃义,也没有拿我儿子祖可法的命来威胁我。
相反,暗探回报说,祖可法的生活过得不错,虽然被监视,但可以自由上街。罪人之子,承蒙关照,多谢!
弹指间,我守锦州城,一晃,就过去了七年。我盼望着,边关从此安宁,不再起风波。可是该来的还是会来的。这次,大清骑兵再次入侵。
当时,我屯兵在中后所。探子回报,有小股敌军正往中后所而来,大概五百多骑。就这点人马,还想大摇大摆地过来刺探军情。不行,我得教训他们一下。
我带着中后所仅有的八百骑兵,出城迎敌。九里外,小山冈,我们遇上了。是白甲兵,全是白甲兵!怪不得有恃无恐。
等等,领军的好像是老相识,是十五贝勒多铎。我告诉孩儿们,领军的一定要活捉。
他们的白甲兵,战斗力好像也不如以前了。才两轮对冲,就溃败了。多铎跑得是真快。他们的马好,我们追不上。
一清点战场,才打死九个白甲兵。还有一名白甲兵被撞下马,被俘虏了。首级就不割了,但他们身上的盔甲、武器都不错,扒下来,带回去。妈的,现在穷得连马都买不起。
收兵回去中后所,我用刑拷问那名俘虏。但他的嘴挺硬,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反倒被他骂我是背信弃义之徒。呵呵,天下骂我的人多了,你算哪根葱?
第二天,多铎又来了,人马很多,还有济尔哈朗的部队。他们在城外叫阵。老子就不出去,你们有本事就攻城啊。他们在城外骂骂咧咧了两天,走了。
我也开溜了,怕还有后援,回锦州守城。不久后,皇太极的大军并没有来,但他的密信来了。照例,还是劝降。
信中,他说这几年来,虽然我屡次与八旗军交锋,但各为其主,他十分理解。如今,大夏朝政昏暗,盗贼横行,大厦将倾,劝我早做打算。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字字攻心,其中有一句话,戳中我心中最痛的地方。
“崇祯帝猜忌将军久矣!若将军兵盛而胜之,则引杀身之祸;若将军兵弱而败,则身死且累及家人。勿忘自如之前事。”
皇太极看得很准,从万历、天启,再到崇祯,我们君臣之间的隔膜越来越深。特别是朱由检的疑心病更重。督师死后,他就拼了命地去分化关宁铁骑,生怕我们结成一条心。
可是,一支不能抱团取暖的边军,又如何能御敌千里。
夜深了,我突然想提笔,写封信回复皇太极。可是想半天,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封密信越看越是苦恼,若是落到东厂番子手中,又是弥天大罪一条。只好把来信烧了,把笔扔了。
一弹指,我逃回坚守锦州,已逾十年了。
但就在这一年,我觉得我的武将生涯快到尽头了。
年前,暗探回报消息,说皇太极正在拼命屯粮练兵,大战将至。
我向京城发了塘报,请求派兵、调粮。然而,国内民变不能平息,已不能兼顾了。
六月,皇太极的大军真的陆续来了,前线总指挥是济尔哈朗。济尔哈朗并不攻城,只是在锦州、松山城外挖战壕,立火炮。
看样子,是准备瓮中捉鳖,兼围城打援了。
锦州城内,可以出去浪一浪的,只有三千骑了。我试了几次,除了有限的骚扰,并不能阻止济尔哈朗的计划。
还好,这么长的战线,每天消耗粮草、物资巨大,对皇太极来说,也是极难的事。能围多久呢?
围城已三个月了,城外的壕沟越来越大。看样子,战马是跃不过去的,想突围也没戏了。但是,我不怕,去年屯了不少粮,只是草料少了一点。
昨天,又来了一支大军,多尔衮也来了。玛戈壁,已经围锦州半年了,这次皇太极真的下血本了。
依然没有援军的消息。城内的草不够吃了,马瘦得吓人。听着战马哀鸣的声音,我的心好酸。没办法,只好陆续杀马,熬一天算一天吧。
我开始慌了。站在城头上,我望着东南方向。如果督师尚在,他会怎么破皇太极布的这个局。
哎,没想到吴参将叛变了。现在锦州外城也丢了,只能依靠内城坚守。还好,有几个人趁乱冲了出去报信。
被围九个月了,朱由检是想弃子了吗?
整整盼了十三个多月,朝廷的大军总算来了。洪承畴打败了多尔衮。我也趁机夺回外城。锦州被围了一年多,终于解了。
再没有粮食送进城里,我难道又要开始吃人了?
可惜养了这么久的战马都让兄弟们吃没了。
虽然打赢了第一仗,但是形势并不乐观。皇太极带着大部队也赶过来了。
败了,洪承畴败了,兵败如山倒。天意如此吗?
锦州再次被包围了。这次不单是我,连洪承畴也被围在松山。一夜之间,十三万援军就溃败了。应该不会再有援军了。
国运已经到头了吗?这一围,又是七个月。大凌河吃人的那一幕又重演了。我恶心之。
今天,城外的招降信又来了,里面还有洪承畴和松山守将夏承德的信物。
我在城里逛了一圈,兄弟们的眼神空洞,头发变白了。啊,他们也老了,也没有丝毫战意了。
罢了,罢了,我也降了。
锦州城门永远地向皇太极打开了。我他妈又降了。这次,我连谈条件的筹码都没有,败军之将以何来谈?
在押往盛京的路上,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了,真他妈累了,也活够了。
在密室中,祖大寿回想着往事,抚摸了几遍银手镯,又带上了。
对大清国而言,祖大寿有三必死。第一,祖大寿是大夏众将中,抗击女真时间最长的将领。第二,祖大寿是杀女真人最多,战功最大的大夏将领。第三,祖大寿曾登坛誓天,说永不叛变,转头就复叛皇太极,而且一守锦州,就是十年。
尽管众贝勒欲杀之而后快,但是皇太极还是力排众议,并没有杀祖大寿,但同时也不用他。
皇太极、祖大寿两人心里都明白,祖大寿决不是真心投降,而是迫于形势不得不降。
突然间,祖大寿耳边响起,皇太极在大殿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尔背我,为尔主,为尔妻子宗族耳。联尝语内院诸臣,谓祖大寿必不能死,后且复降,然朕决不加诛。往事已毕,自后能竭力事联,则善矣。”
其实在心中,皇太极何尝不恨祖大寿。但是皇太极偏偏就是不杀祖大寿,为的就是树立一个典型,告诉天下人一句话。
我,皇太极,恩泽天下,愿降者既往不咎!
祖大寿蹒跚地走出两个密室,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他突然间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就走这一小段,胸口就闷得发慌。
祖大寿闲着无事,再次掏出那枚关宁令牌。这是袁崇焕留给他唯一的遗物。阳光照耀下,显示出令牌上的几道裂痕。
在一次战斗中,一名火枪手在极近的距离,朝他胸口开了一枪。幸好,挂在脖子下的令牌替他挡住了子弹,但也因此而裂开了。
事后,祖大寿找来工匠,重新修补了这枚令牌。看着手中这枚令牌,祖大寿又想起许多人和事,包括曾经为他挡箭的刘清奎。
他和袁公子现在过得好吗?
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童声打断了祖大寿的回忆。
“爷爷,爷爷!”六岁的孙女祖亚楠蹦蹦跳跳向他走来。
祖大寿摸着孙女的头,说道:“亚楠,读完书了吗?”
“没有,今天先生请假。妈妈带我去逛街了。”
“哦,这样啊。”
“爷爷,我想问你一件事啊。”
“什么事啊?”
“上次,有个小孩说,你是汉奸。爷爷,汉奸是什么啊?”
祖大寿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起来,脸色发青,半天说不出话了。他无法回答孙女的问题。
自己打了一辈子的仗,到底是为了什么?
祖亚楠第一次看到爷爷的眼色这么吓人,惊慌地跑去找妈妈。看着远去的孙女,祖大寿心中十分凄苦。
祖大寿想了想,站了起来,准备喊住孙女,好好和她讲他这一生的故事。他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突然间,胸口火辣辣般的剧痛袭来,全身冒汗。祖大寿努力地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某月某日,盛京城外的一处宅院内,一个老人摔倒了,头部重重地撞在地上的青岗岩上。
一枚令牌掉在地上,碎裂成好几块。温热的液体浸漫了其中一块碎片,把上面刻的“令”字染红了。
宅院不远处的小山林深处,大风疾吹,露出一座野坟,上面的木碑十分简陋,只写了一个字“纲”。
……
许多年以后,周秋裤牵头众多史官,刚撰写完祖大寿的列传,但在归类上,却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有人主张将他列为名将,有人主张将他列为贰臣。周秋裤一时也没有了主见,只好先搁置争议,继续撰写其他人的传记。
几个月后,周秋裤跟在一名男子身后,在华阳宫中闲步。在一个别致的亭中,两人坐了下来。两名太监赶紧端上两杯茶。
那男子喝了一口,问道:“秋裤,大夏风云录写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怕是还要一年多光景,才能写完。”
“嗯,修史乃国之重事,不着急,慢慢写。”
周秋裤突然间想起几个月前的那场争议,便说道:“前段时间,臣等修好了《祖大寿传》,但众人颇有争议,不知该将其归类为名将,还是贰臣?”
“你自己说呢,秋裤。”
“臣以为,他战功卓然,当列为名将较妥。”
“可他毕竟两次降了皇太极,身份已不再是大夏武将了。”
“陛下的意思是该归类为贰臣吗?”
那男子突然站起来,叹了一口气,说道:“历史上很多人并不是非黑即白。他为国守边多年,收复永遵四镇,算不算有功?”
周秋裤恭敬地回答:“算!”
“他两次降敌,虽属无奈,算不算贰臣?”
周秋裤迟疑一会,答道:“也算。”
“他降敌之后,有没有屠杀过汉人?”
“臣等查不到这方面的记录。”
“他和洪承畴之流显然不同,列为贰臣亦不妥。”
周秋裤有点糊涂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那男子接着问道:“他这一生看似风光,实则悲苦。当时环境所迫,他不得不低头。不如就再设一类,叫异人吧。”
“臣,明白!”
《大夏风云录?异人?祖大寿传》最后一句话,这样评价他。
“一生戎马,转战关内关外,堪称往复有忠义;二次降敌,背负身后骂名,真个里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