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师留下来的一万关宁铁骑,死的只剩七千多了。现在又一分为三,吴襄带一部分,我带一部分,曹文诏带一部分去剿匪。
我总算想清楚了,朝廷始终不信我们。为他卖命,受他猜忌。
他大爷的,丘禾嘉刚抽走兵、粮,皇太极的轻骑就围上来了。兄弟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不能撤。
我们三千关宁铁骑谁能拦得住,可城里还有二万多百姓。死就死吧,跑算什么玩意。虽然城没有修好,我就不信皇太极能打进来。
可是皇太极的大军来了好几天了,一次城也不攻。他想干什么?妈的,他在外挖战壕,要堵我们。突围吧,丘禾嘉留下的这点粮食不够吃的。
冲了三次,都没冲出去,皇太极居然也带火炮过来了。这些火炮全是崭新的,难道大金也会造火炮了。以前是我们拿炮轰他们,现在轮到他们轰我们了。
不行,不能硬冲,这三次死了好多健儿,等援军吧。
这些日子,隐约听见城外有炮响,可没几下就无声息了。援军来了吗,还是没来,大伙都很纠结。
九月十九那天,兄弟们说城外有一支部队正冲向皇太极的大营,身上穿着大夏部队的衣甲。我们的援军来了,立刻集合,一口气冲出去!
擦,去他大爷的!呸,什么援军?全是皇太极在演戏,两拨人马在假打仗,全都是八旗军。
要不是兄弟们拼了命厮杀,老子这条命就搭在城外了。刘清奎死命护着我,身上被扎了23根箭,我数的。
那天晩上,我把兄弟们召集一起,把剩下的一点酒,也全分着喝光了。大家伙有骂皇太极诡计多端的,也有骂朝廷不派援军的。
何可纲说了一句,死守吧。大家全不吭声了。
三千八的关宁铁骑,只剩一千三百人了,全都带伤。班军也死伤惨重。军营里全是染血的纱布。兄弟们拼不动了。这仗打到这份上,我只觉得悲哀。
又坚守了段时间,粮食也快吃没了。张翼辅说,吃马吧。
吃马?那就意味着,再也不可能突围了,人怎么可能跑的过马。可是,兄弟们饿得没力气了,吃马就吃马吧,过一天算一天。
宰马的时候,刘清奎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我也想哭,但流不出泪来。
吃完马又熬过去一段时间,还是饿得慌!
吃人吧,有人提出来了。虽然没有人吭声,但第二天就有人开始割死人身上的肉。
陆陆续续,大家都动手,我也吃了。吃完死人,接着吃老人。
我们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鬼?原来饥饿可以让人变得如此恐怖。
过了几天,皇太极的招降信又射进城里来。信封里还有张春的敕书。这下更绝望了,张春带来的四万援军几乎是全军覆没。
十月初五那天,我把兄弟们喊到议事厅。厅里的桌子上就放着皇太极的招降信。我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
我看人齐了,就说,大家表个态吧,是降还是战?厅里就十多个兄弟。谁都没有吭声,一片沉默。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战就意味着白白送死,城外的大炮在等着我们呢。
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人不惜命。
何况大家都有家室,死后,父母和妻儿在乱世中怎么办?
但是大家又怕皇太极骗我们,杀降。以前,大金的阿敏就干过这事。
同意战的站起来,同意降的坐着不动。我说完后环视大家,都坐着。
可是过了一会,何可纲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我脑门突然嗡了一下。他想干什么?找死吗?
可纲!我喊了他一声,但又无话可说。何可纲对我笑了笑,掸了掸衣服,慢慢走出去,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
他转身对我说,复宇,你记不记得,我欠你一条命?他今天是疯了吗,他什么时候欠我一条命。
不等我说话,他自问自答。
昔日宁远城头上,有个白甲兵偷袭我。要不是你拿刀格档住,我这颗脑袋早搬家了。复宇,我们认识十年了,临死之前,我这颗脑袋要是有用,不妨拿去,就当还你的。
说完,何可纲就走了出去,再也不回头。十年,我们认识已经十年了吗。我不记得这些事。
何可纲走了之后,我们又商量了一阵,最后定下,先让韩栋代表我们,出去和皇太极谈一谈。
十月初七,韩栋几个人从城外回来了,说皇太极接受我们的条件,保证不杀城内任何军民。
妈的,皇太极还送来了一些粮食,还有肉和几瓶酒。看得我口水直流。
虽然有皇太极的亲笔书,但大家依然是半信半疑。
毕竟,我们这帮人,哪一个人的手上不是沾满了女真人的血。其中,就属我杀的女真人最多吧。
多年征战,我们和女真人已经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了。这血海深仇,皇太极放得下,大金的几个贝勤也放得下吗?
大家又商议了一番,没有很明确的结论。
刘天禄突然说了一句。万一,万一朝廷还会派援军,来救我们呢。再等等吧,城内的老人还没有吃完,可以撑一撑。
刘天禄说话的语调平静且冷酷,丝毫没有把吃人当作一会事。有人附和他的意见,说老人吃完后,就接着吃那些残废之人。
刘天禄,他曾经是督师的亲兵。宁远初见时,刘天禄正直友善,满腔热血,对未来充满憧憬。
现在,他早就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刘天禄,而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杀人工具。是什么让我们一步步变成这副模样?
呵呵,我们这帮人,死后进了地狱,连鬼都会怕我们吧。
其实,刘天禄的心思,我们全都明白。他的家人全在锦州。刘天禄怕降了皇太极之后,朝廷会宰了他家人。我们在座的,有哪一个不怕呢?
降与不降,始终煎熬着我们每个人。好吧,那就再等等吧。
我慢慢端详着厅中这十几个人。这些健壮的汉子现在瘦骨嶙峋。而他们的眼神十分奇异,绝望、麻木、混浊、嗜血等等,全混合在一起。
他们个个眼睛鲜红,身上发散着难闻的气味。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哦,想起来了,我在葡萄牙人带来的画册上见过。他们也许是来自地狱里的长角恶魔。
就这样,又在绝望中渡过了二十天。
十月廿五,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
这天上午,何可纲突然间过来找我。在房间里,我们聊起以前种种,往事总是有些伤感,怎堪回首。
我打开最后一瓶酒,给他倒了一半,我们两个自酌自饮。他喝了两口后,就问我。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开门投降?”
“就这几天吧。你和我们一起降了吧。”
“不了,我的路已经走到尽头。”
他突然叹了口气,眼神中全是落寞。
“你还想着,为朱家天子尽忠吗?”
“为朱由检?不是!你忘了,秋娘是怎么死的吗?我降阿猫、阿狗都可以,就是不能降皇太极。”
我这才想起来,秋娘是他的内人,怀胎六月,死于金兵的刀下。十一年过去了,他始终不能忘了秋娘,在军中一直也没有再婚娶。
“还有,黄泥洼一战,你我去偷袭金军,斩首一百八。那一战,我把海兰珠的侄子射死了。你忘了吗?就算皇太极肯放过我,海兰珠呢?”
听说皇太极最宠爱海兰珠,还把海兰珠居住的东宫赐名为关睢宫。我记得,可纲以前和我聊过这事。
他当时说了一句话,关睢,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我当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还以为可纲和我搬文弄墨呢。
现在突然明白了。正夫妇也,海兰珠是皇太极真心爱的那个女人。可是,可纲却把她侄子射杀了。
等等,黄泥洼这战是我领的头。假如我降了皇太极,哪一天海兰珠在枕边吹吹风,翻起老帐,我还是死路一条。
正在我迷茫之时,何可纲又说了一句话。我差点跳了起来。终于知道他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荆轲见秦王之前,借了樊於期的头。今天,我把头借给你,去见皇太极。”
我的视线突然模糊了,泪水流过嘴唇,咸咸的。
从他进门到现在,我才发现,可纲今天穿得整整齐齐,头发绑得紧紧的,一身正装,一尘不染。
何可纲看我盯着他的衣服,笑着说,这是我和秋娘结婚时穿的,今天特意翻出来穿上,图个吉利。我看他说得轻松,心里一酸,泪水再次涌出。
“这些年来,我渐渐绝望了。自从督师死了以后,我们有多久没赢过皇太极了,你数过吗。打不过啊。我觉得,是该下去陪一陪督师了。你送我一程吧。”
他不停地说话,我不停地流泪。
往事不堪回首。好吧,兄弟,今天哥哥就借你的头,当做投名状,去见皇太极。
我擦去眼泪,举起酒杯说,喝完这些,我送你上路。
我俩一饮而尽。他站起来,背对着我,笑着说,听说你的刀最快了,动手吧。没错,督师曾说过,军中我的刀最快,他的箭最准。
我抽出刀,用尽全身力气朝他脖子砍去。刀光划过,他的脑袋咕噜掉下来,血喷了我一身。看着他的身子慢慢倒下,我的腿一软,跪了下来,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门外,刘清奎听见异常的声响,一下子撞开门。可在下一秒,他就呆住了。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只有我和刘清奎急促的呼吸声。
他用手指着我,抖得不停,然后把银手镯用力扔在地上,一句话没说就跑了。
从此以后,刘清奎,这个曾经救过我命的亲兵,我再也没见他。
那天中午,大凌河的城门永远的打开了。
在金兵大营前,我带着刘天禄、袓可法、张存仁等将领,跪在皇太极面前。我双手举起一个木匣,里面放得正是何可纲的首级,还带着笑容,不过已经僵硬了。
皇太极满脸笑容,扶我起来。我当时在想,如果木匣下面藏有匕首,在皇太极扶我的时候,刚好可以刺杀了他。
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大概我就是个小人吧?
皇太极拉着我的手,走进大帐,里面酒菜已上齐,就等我了。不得不说,皇太极的气量确实令人折服,他答应我的,全做到了。
在敌营的这段时间,伙食很好,但我更瘦了。每天晚上都在做恶梦,不是梦见督师被凌迟的样子,就是梦见何可纲那微笑着的首级。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不行,我得跑回去再说,不甘心啊。
有一天,我向皇太极建议,让我带一千人回去锦州。锦州的士兵大多都是我的老部下。
我说是突围出来的,他们肯定相信,会放我进城。一进去,我就抢城门,放信号弹。尾随的八旗大军一拥而入,锦州唾手可得。
为了让皇太极不起疑,我还提出来,把儿子祖可法留在皇太极身边。
没想到皇太极马上就同意了,一点也不怀疑我。他和朱由检完全就是截然相反的人。
两天后,我带着死剩下的一千三百名关宁健儿,骑着皇太极送的战马,前往锦州。后面,阿巴泰带着一万七千名满蒙联军,紧跟着我。
天赐良机,半路上起了大雾。
锦州这一带,阿巴泰没我熟。我带兄弟们抄近路,快速前进。老天爷这次真的睁开眼了。我摆脱了阿巴泰,进了锦州城。
半天后,锦州城外的阿巴泰见城门一直紧闭,知道上了我的当,便离去了。后来,我数了数队伍,一千三百人从大凌河出发,入城的却只有一千一百人。
有二百关宁健儿离开了我,其中就有刘清奎、佘顺杰等人。再后来,我听说他们和宁远一百多个兄弟们,跟随着公子袁承志,一起去了南方。
再见!从此,再也不见。
我一回来,辽东巡抚丘禾嘉又在朱由检面前,告了我一状,说我突围为虚,投降为实。
这狗东西,我呸!还好,锦州的兄弟们都听我的。我倒要看看,京城的朱由检准备怎么处置我。
我命由我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