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五月十八,归隐山庄聚贤堂内,沈延望、方宪等人依次坐下。
沈延望开口说道:“今天,我把诸位请过来,是有件事需在战前明确下来。那便是如何制定沈家军的军功制度。请诸君畅所欲言。”
在座众人一听,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起来。
方宪说道:“说起来也不怕各位笑话。当初,我起兵造反的时候,也不懂什么军事制度。为了激励手下人杀敌,我就定了一个规矩,以人头为凭证,杀死一名官兵奖励12两银子,军官是50两银子。敌人的级别越高,奖励越多。”
程鑫听了直摇头,说道:“老方,你那办法叫首功制,自戚继光起,边关名将大多已不采纳。
这首功制最大的弊端,就是造成士兵们在战场上,常常争抢首级而被反杀。正所谓,仗打的好,不如首级抢的好。
明明是大家通力合作,杀了敌兵。但论起功劳,却只有抢到首级的那个人才有。试想,谁能服气?
所以,长久下去,必定是为了一个死人头,你抢我夺,如疯狗一般。
此风一开,战场之上,人人的注意力便不是想着,如何配合打好仗,都只想着去抢首级,甚至还会自相残杀,阵型大乱,反让敌人有了可趁之机。
何况,军队中还有善于弓箭、火枪、火炮之兵。他们皆是远程部队,如何抢得首级。
即便是骑兵,也很难抢首级。他们的任务是通过冲锋来冲垮敌军阵形,不能下马割首级。
所以,首功制只能一时救急,非不得已万万使不得。长期来说,弊远大于利。”
首功制也叫计首论功制。为了解决卫所制度下,部队战斗力弱如鸡的问题,曾经在大夏嘉靖年间一度盛行。
但很快,将领们就发现了首功制的缺陷,正如程鑫所说的,它最大的弊端就是会诱发内部的不团结,反而影响了士兵的正常战斗。
戚继光在《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中记载,“凡临阵的好汉,只有数人,每斩获首级,常是数十、百人抢来报功。
你一人退来报功,使众兵相望,误认是败走,大家都走了。此后为临阵第一禁约。……
自来北军临阵,专好争功,杀倒一贼,三、五十人互相争夺,却将败贼忘了追杀。
每每贼以数人为饵,诱你上前去争功。他却一拥杀来,一个首级不得,不知倒被他杀了多少。全军没了,迷而不悟。
……今日比前不同,若杀倒首级、马匹,都不必管他,只管杀向前去”。
《倭情考略》中亦记载,“合战先以数倭蹈阵,胜则群拥以进;不胜,必俟我兵争取首级而乘之,故常胜。”
当战斗打响时,在第一线奋勇杀敌的将士根本无暇在地上慢慢收集首级,特别是骑兵、弓箭手、火炝兵、火炮兵就更不能去战场翻尸体、割脑袋。
仗打完一看,冲锋陷阵的一线勇士和站在后面的远程兵都抢不到首级,反而是跟在后面混的人割的首级多,立功最大。
特别是守城战,要论功劳最大,肯定是远程部队,但他们肯定是拿不到首级的。总不能跳下城去割首级吧。
难不成说守城战打赢了,就因为没有首级,而都算无功吧。
更要命的是,这种不合理的军功考核制度,还会因抢首级而发生内斗。
大宋时期,名将狄青所辖部队中,曾出现为争首级之功,而导致数百将士自相残杀,引起军中大暴乱。
还有细心的将领发现,首功制在实际战斗中,反而起到保护敌人的作用。
因为,可以被计功的首级,必须是完整的人头。
也就是说,所割首级凡是火烧、炮击、箭射、马匹踩踏、枪击、刀砍过脸的都不算。
在正常战斗中,对敌人头部的攻击永远是第一目标。
而为了战后计功,一些贪财的士兵们就不舍得打脸了,反过来限制了士兵正常的战斗水平。
首功制第二个弊端就是滥杀邀功,杀良冒功。
在大夏士兵们心中,敌军和平民,谁的脑袋更容易砍下来?答案显而易见。
也就是说,在贪欲驱使下,真正的敌人没杀几个,反而到处种下仇恨的种子。
大夏天顺二年,两广地区盗贼蜂起,所到之处破城掠夺。
各地将领都怯不敢战,只会派兵杀平民,取首级,来向朝廷报功,反而激起更多人去当盗贼。这匪越剿就越多,最后得靠调拨各地大兵压境,才能平乱。
嘉靖年间,大同总兵仇鸾不停地向朝廷上报战功,送上去的也是真的首级,可谓是战功累累。
但就在大夏君臣以为边境已安宁之时,俺答汗却带着兵马,突然间打到了京师。哎,仇鸾所献首级大多是平民的脑袋。
老乡,请借脑袋一用!
所谓的名将李成梁更是杀良、杀降、冒功的好手。
万历六年,一蒙古部落因失势,而希望投靠大夏,获得安宁的生活。整个部落七百人携带牛羊东迁。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李成梁手中的屠刀。李成梁部假意招降,却突然发起进攻,斩首四百七十级,抢了大量牛羊,该部落余下三百多人惊慌落逃。
李成梁隐瞒实情,向朝廷声称敌人来偷袭,被守军击退,这就是有名的长定堡大捷。
但经一核查,其中疑点如云。既是来偷袭,哪有敌军带着牛、羊来偷袭的?
“我偏师一出,即望风奔溃,骈首就戮,曾未见有螳螂臂以车辙者。其所获牛、羊等项,殆类住牧家当,与入犯形势不同。此中情状,大有可疑。”
这次敌军“偷袭”,不但带着牛羊,还把家当也带来了。莫非是想边偷袭,边刷牙、洗脸。
万历十一年,李成梁攻打古勒寨和莽子寨,破寨之后纵兵烧杀抢掠。努尔哈赤的祖、父本为向导,也被砍了人头换赏钱。
可以说,当首功制盛行之时,杀良、杀降冒功的行为泛滥成灾,已成为军中的潜规则,造成了深刻的民族仇恨。
这就不难理解努尔哈赤所问的“我祖、父无罪,何故杀之”。
这种军功制,长久下去必定是牺牲国家利益来满足个人私利,且败坏军纪。
后来,大夏的大多将领开始自发地抵制首功制,在战场上是绝对禁止士兵私割首级的。
但凡战场上真正的英雄,谁会愿意像几只野狗一样,为了几两碎银在地上争抢首级。
程鑫陈述首功制的弊病后,沈延望沉吟一番,问道:“岳仲卿督师在时,是如何论功行赏的?”
向阳答道:“岳督师治军时,专门设了督战队,记录各队在战场表现。凡是首冲当先者、破城者、斩将者、救援友军者、后队败敌者、擒获奸细者等等,皆记为战功。”
听到这里,方宪忍不住插话问道:“这督战队要多少人数?”
向阳说道:“大概是作战部队的百分之一,多一点。”
方宪说道:“以战斗表现来论功,自然是最好的。但是战场上千变万化,一人如何记得住百人在战斗中的表现。何况靠人来记功,必有亲疏远近之分。时间一长,士兵们必定会讨好督战队。冒功、顶功之人也是大有人在。”
方宪这番话一出,众人一下子都沉默了。的确,以战场上的表现来论功,执行起来确实有难度。
任何制度的设计,不管想得多完美,如果不考虑底层能不能真正去执行,那也只是一纸空文。
突然,一个声音从下首传来。
“庄主,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哦,张之浩,你说来听听。”
张之浩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缓缓说道:“我的想法是,用综合积分来论功行赏。这综合积分来源于三个方面。
一个是向阳将军所说的,战场上的表现。这个还是要靠督战队去记功。为了减少顶功冒功现象,我们可以定期更换督战队的人员。
这样,士兵们知道督战队人员常变动,贿赂之风自然就会减少。另外两个方面是看士兵们的平时训练表现和战后受伤情况。”
“受伤情况?”
“没错,伤的越重说明战场上拼得越凶。至于把平时训练表现也记为战功,一方面是鼓励士兵训练,提高作战能力。另一方面反过说,平时训练都怕累、怕苦、怕受伤,到上了战场,又如何能不怕死。”
听到这里,沈延望忍不住脱口而出,“说得好!那有了积分后,又该如何奖赏。”
张之浩胸有成竹,继续说道:“等积分到了一定数值,自然是要给士兵们,发实实在在的银子。同时,在分高的士兵们当中,挑选其优者,晋升为军官。”
沈延望没想到张之浩居然有如此之见解,心中暗暗称奇。
这张之浩原本只是一位科举落榜生。二年前,沈延望在睦州地区招募庄丁。张之浩因此进入归隐山庄。
后来,沈延望见他口才极好,文笔也不错,便把张之浩留在身边,当一名幕僚。今天他这番话,不禁让沈延望对张之浩有了新的认识。
大家对张之浩的建议也是纷纷认可。座上众人,对张之浩提出的按积分来论功行赏,又商议了一阵子,敲定了一些细节。
最后,沈延望便让张之浩去列个大纲出来,把想法先变成文字。
两天后,十几份新的军功记分规定,便张贴在归隐山庄的校场等处。庄丁们一看,平时练兵若是表现好,不但有赏银拿,还可以累计计分晋升为军官,训练的积极性就更高了。
后来,这项军功奖赏制度对沈家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五月廿三,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中,太上教主陆风正抱着三个美妇,做着皇帝梦。
这府邸原来是郢王朱常训的,这怀中美人原来也是朱常训的。现在,都是他陆风的。
此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陆风的美梦。
听到声音后,陆风虽然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大厅里,太上副教主高树卓正在等着他。
看着高树卓的表情,陆风不禁问道:“出了什么事?”
“官兵又来了,还打死了我们十几个哨兵。”
“哦,这帮军户还敢来,看来施大人还没死心啊。来了多少人马?”
“大概有四千多人吧,离这不过七里路。”
和睦州的官兵交过三次手后,陆风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当下,陆风便让副教主高树卓召集了七千教徒,准备和官兵开战。
人马到齐后,高树卓还让人搬过来十几桶教中特制的“神油”,让每个教徒都抹一点在脸上。据说,可以得到教主的“神力”,从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实际上,这些“神油”就是豆油加水,倒是也有一点护肤的作用。
但自从太上教主陆风几次“显灵”之后,教徒们对教主的话是深信不疑。
就这样,陆风、高树卓两人,带着满脸是油的教徒们,出了郢王府,去迎战睦州官兵。
其实,施建良管辖下的睦州原本是有一万多官兵。但为了镇压各地民变,兵部不断抽调睦州的精兵。
现在,施建良手上不仅只剩下老弱病残,连人数也没太上教徒多。
半个时辰后,双方终于在李家坡这个地方相遇上了。
睦州官兵和太上教徒看见对方后,不约而同,越走越慢,在相距几百米的位置上,全停了下来,互相对视。
双方打量了一阵子后,高树卓忍不住问道:“教主,要不要让弟兄们冲过去。”
陆风定睛看了一会,觉得自己这帮人虽然一副不太灵光的样子,但对面的军户们好像更挫一点,当下咬咬牙,大声喊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太上老君已显灵,急急如律令!兄弟们,冲啊!”
说完,陆风拿出一个符贴在剑上,胡乱挥舞了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听不太清楚在说些什么。
高树卓抽出剑来,第一个冲出去,喊道:“教主已经开始做法了,大伙们冲啊!”
队伍中的军乐队开始奏乐起来,吹唢呐的也有,敲锣打鼓的也有,好不热闹。
队伍的前头,几十个呆头呆脑的教徒,左手提着一口铁锅,右手拎着一把长菜刀,嗷嗷乱叫,冲了出去。
果然,战斗的进程不出陆风所料。对面的官兵只是零零散散放了一阵子箭后,便做鸟兽状散去。
在队伍前列的副教主高树卓骑着马,追杀了一阵后,低头一看,不禁乐了。
原来对面的官兵溃败的时候慌不择路,丢了一地东西。
这一路上,有丢了米袋的,有散落了一些碎银的,有扔下一个碗的。更离谱的是,居然还有些官兵丢了几瓶酱油。
高树卓坐在马上,乐不可支,把手一挥,高声喊道:“兄弟们快快跟上。”
于是,七千多明太上教徒形成一条长龙,冲在最前头的教徒欢声震地,有些抢到了官兵丢下的酱油,有些还抢到了一只烧鸡,一边慢跑,一边啃食了起来。
落在后头的教徒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心急如焚,也加快起脚步。一路追着追着,就来到了一条三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