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一日中午,努尔哈赤见大局已定,便进入辽阳城,召见张铨,劝其投降。张铨不肯投降,决心慷慨赴义。皇太极怜惜张铨的才能,劝努尔哈赤恩养张铨。
努尔哈赤说了一句很实在的话,“愿降者,我肯定厚待。但张铨战败被擒,且情愿一死留名,我养着有何用”。皇太极无言以对。张铨终被杀,但其家属被皇太极恩养。
沈阳、辽阳之战虽然已落幕,但还有一个人叫张神武,给这一战拉上最后的帷幕。
张神武,万历三十二年武状元,授予都司佥书官职,后获罪入狱,理应处斩。后来袁应泰保他,让他戴罪立功,支援辽东。
就这样,张神武感恩袁应泰,带着240名家丁,千里之外赶赴辽阳。刚到广宁的时侯,张神武看到一路路败退之兵,才知辽阳已失,但他仍然赶赴辽阳。
败逃的将领劝他留在广宁。张神武回答:“我的任务是赶赴辽阳,不是守广宁。”别人又问他,“你就带着二百余人,怎么能杀奴?”张神武回答:“不能杀奴,则死之。”
一路上遇到逃军,张神武都劝说随他杀回辽阳。但此时士气已尽,怎么会有人随他去。当张神武领着240人真的杀进辽阳城时,所有大金八旗军都傻眼了。这世上还有如此不畏死之人。
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在杀死百余敌兵后,张神武及240名亲兵一同战死沙场。虽然,飞蛾扑火之事并不值得推广,但张神武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精神却是值得敬佩。
张神武很像唐狡。唐狡是楚国的一名将领。有次,楚庄王平定了国内叛乱之后,大摆酒宴,招待功臣。正当喝得尽兴时,楚庄王把自己的宠姬许姬叫出来,给群臣敬酒。
突然吹来一阵大风,把大厅上的蜡烛都吹灭了,全场漆黑一片。这时,有一员武将因垂涎许姬的美色,加上喝多了,便乘机摸了许姬一把。
黑暗中,许姬大惊,左手奋力挣脱后,右手顺势扯下了那人帽子上的系缨。
许姬将系缨握在手中,连忙告诉楚庄王说:“刚才敬酒时,有人乘烛灭,非礼于我。现在我把他帽子的系缨抓了下来,大王快命人点蜡烛,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干的。”
谁知楚庄王沉思片刻,却对众人说道:“今天高兴,大家都把帽子的系缨解了,扔在厅中,再接着喝。”蜡烛点上以后,酒宴重新开始。但人人帽子上都没有了系缨,自然也不知哪一个冒犯了许姬。
席后,许姬埋怨楚庄王不为她出气。楚庄王笑着说,君臣尽情欢乐,因酒后失礼而诛杀功臣,会让将士感到心寒。
几年之后,楚国和郑国大战。唐狡奋勇杀敌,五次大败郑军,大大鼓舞楚军士气,最终楚国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事后论功行赏,楚庄王以唐狡为首功,要给他重赏。唐狡辞谢,并坦然相告: “昔日绝缨会上,扯许姬衣袖的正是下臣,蒙大王不杀之恩,所以今日舍身相报。”
秦穆饮盗马,楚客报绝缨。宽恕通常比惩罚更有力量。
后来,御史方震孺监军辽东,向参战士兵询问当场情况,总结了沈辽之战的败因。
“沈阳陷后,我兵尚十三万人,精壮未尽亡也。贼从代子河渡,其骑可数。而不知贼从三处渡,以少者诱我耳。始畏贼多,主守;既见贼少,又主战。焂战条守,军心不定。且饥疲已甚,比开门放军,一时散走。
城中所余独经臣及一、二道臣耳。言贼攻门及与贼力战而溃者,皆误也。贼虽惯用奸细,假使我兵不尽逃窜。此辈敢纵横乎?兵既尽逃,即无奸细,能支持乎?尽归咎奸细者,亦误也。声息至广宁,人又奔散。”
除了方震孺所说的士兵低落、临阵脱逃,指挥失策、战守不定之外,沈阳、辽阳之败至少还有四个原因。
第一、正如努尔哈赤所预判的,人心确实不在大夏。两国档案中,都记载了一件事,那就是很多辽阳居民都张灯结彩,迎接努尔哈赤进城。
第二、各路客兵一盘散沙,良莠不齐,互不为援。作壁上观的现象屡次出现。一捆粗大的木条确实难以掰断,但若绳子已经松散,一根根来掰断也不难。
第三、军备松驰,管理混乱。熊廷弼、袁应泰两任经略短短几个月内,连着出现火药爆炸事故。守城之重器都守不好,怎么能守城。
第四,朝廷用人不当。袁应泰之前的主要政绩主要是治理漳水,灌溉农田,赈济灾民。袁应泰是发展经济的一把好手,但朝廷非让他领兵去对抗虎狼之师,怕是谈不上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把人才放在他最不擅长的领域,注定是事倍功半,甚至是一败涂地。
辽阳一直以来是辽东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沈阳、辽阳之战后,辽东七十余城(堡)守军畏惧努尔哈赤的兵锋,不战而降。“大小70余城俱剃发降。”
大夏经营二百余年的辽东大部分,从此拱手相让。大金获得了广阔的土地,众多的人口,丰厚的物资。其中辽阳、沈阳两城屯有火炮、火枪等大量的军事物资,城中还有军工坊。
方震孺后来感慨,“京城火器尽丧于辽,存者又未中用”。大夏在军事上最大的优势在于火器多,而辽阳失守后,大量火器就归大金所有。而且,辽阳、沈阳两城还有军工坊和大量工匠,这为后来大金发展火器、重炮提供了基础。
而辽南金、复、盖、海四卫向来就是辽东的粮仓,土地沃饶,物产丰富。失去辽南四卫,让本就捉襟见肘的大夏经济更是雪上加霜,辽镇驻军的军需补给更加困难。
拿到了辽东的实际控制权后,努尔哈赤实现了以战养战的战略意图。努尔哈赤占领辽阳不久,力排众议,将大金都城迁移于此,后来又改迁都沈阳。
萨尔浒大战的胜利,标志着大金帝国的正式崛起,形成大夏、蒙古、大金三方博奕的局面,而辽阳、沈阳大战的胜利,让大金帝国更加强大,逐渐形成一挑三(大夏、蒙古、朝鲜)的局面。
失去辽东后,大夏在辽地还剩下以广宁为中心的辽西地区,和宁远、锦州至山海关窄长的辽西南走廊,同时大夏与朝鲜在陆地上的连接也被断开。
而辽东账面上的26万大军,一部分被歼灭,一部分投降了大金,一部分逃往朝鲜,还有一部分退守广宁和辽西南走廊。在辽阳、沈阳大战期间,蒙古一些部落也没闲着,以掠夺为目的,乘火打劫,有些偷袭大金,有些偷袭大夏。
辽东惨败的悄息传来,京城中君臣乱成一团。朝臣们纷纷互相指责。
有人指责兵部尚书崔景荣调兵遣将亳无章法,御敌无方;
有人指责熊廷弼当初治军不力导致今天之祸,又装病欺君;
有人指责内阁一群饭桶,心无定见,只会同声附和;
有人指责御史、给事中们个个道听途说,今天弹劾这个,明天弹劾那个,淆乱视听;
有人指责各地巡抚只打各自算盘,不顾大局,只派老弱兵士援辽;
有人指责九卿大佬畏惧人言,个个只想辞职卸责。
自万历起,大夏朝堂的政治生态进一步恶化。刑科给事中毛士龙曾上书指出,“国家言事之臣多,任事之臣少。今不惟言事者与任事者异,即言事者亦互为异”。
大学士刘一燝感慨,“大臣畏忌,不肯为国家担忧;小臣纷嚣,每至以议论偾事,此风不湔,朝廷一事难为”。
正如毛士龙、刘一燝所说的,大僚畏惧人言,不敢担当,请辞卸责;小官道听途说,指手画脚,无脑乱喷。做事人少,说话人多。补台的少,拆台的多。
大夏朝堂,一地鸡毛。
骂归骂,辽东残局还是要收拾的。兵、户两部派下去调兵、征饷的人络绎不绝。第三次全国兵马大规模援辽行动又开始了。
辽东前线指挥权方面,君臣们一商量,令兵部侍郎张经世火速入辽东巡阅军务,升薛国用为第四任辽东经略,升王化贞为巡抚,升方震孺为巡按监军辽东,同时急忙启用叶向高、张鹤鸣、熊廷弼、许弘纲、王在晋、祁伯裕、王象乾、涂宗浚等退休离职干部入京议事。
战略方面,天启元年五月,刑科给事中熊德阳向朝廷,提出三方布置之策。
一是山海关难守,须屯兵广宁,勤加练兵,打造正面防线。二是辽南民心可收,应联合朝鲜,派间谍潜入动员民众,运粮支援逃至沿海各岛和朝鲜的辽民,招募精壮者为兵,骚扰大金的东翼。三是重金收买林丹汗等蒙古诸部,偷袭大金的西翼。
说白了,所谓三方布置之策,就是联合蒙古、朝鲜,正面屯兵把守,时常从两翼侵扰大金,让大金不得不分兵把守,以减轻正面战场的压力。
詹事府少詹事徐光启则指出,大夏部队的特长在于火器装备远胜于大金,但在沈辽之败后,大量火器归大金所有,工部存有的火器反不如大金多。
“辽、沈丧失,中外大小火统悉为奴酋有,我之长技与贼共之,而多寡之数且不若彼”。
徐光启建议工部和九边要召集工匠,加大火器制造,推广西洋大炮,在城头大建炮台,以台护铳,以铳护城,以城护民。徐光启、熊德阳两人的意见,基本上获得朝廷的认可,成为大夏辽东战略的雏形,并在这基础上加以完善。
不久后,第四任辽东经略薜国用因日夜忧愁而病逝;兵部尚书崔景荣引咎辞职;蓟辽总督文球因病辞退。一时无人可用。
为了救急,大夏朝廷启用叶向高入阁;启用张鹤鸣为兵部尚书,启用70多岁的王象乾任蓟辽总督并加衔兵部尚书,启用熊廷弼任兵部侍郎,启用王在晋为户、工、兵三部侍郎。但在新的辽东经略人选上,一直举棋不定。
起初,大夏朝廷意向是李三才。但在廷议上,九卿科道争议不上,有人说李三才有勇有谋,有人说李三才盗名欺世。双方相持不下,启用李三才为辽东经略的事就不了了之。
一个月,大夏皇帝决定再启用熊廷弼为第五任辽东经略,同时加衔兵部尚书。
但很快,经略熊廷弼和巡抚王化贞就闹起意见,而且矛盾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大夏帝国内部的矛盾总是难以调和,辽东经、抚不合只是其中一个表现。
熊廷弼和王化贞第一次争执是经略该不该坐镇广宁前线。
天启元年七月,辽东巡抚王化贞见熊廷弼迟迟不来广宁前线,便向皇帝报告,说因薛国用病逝,朝廷暂时没有安排经略,我只好代管军务三个月。既然新经略已到山海关,请陛下让熊廷弼到广宁前线部署军务。
“一切部署将吏调度战守,臣不得不代,今已三月……此皆经略事,臣借为之。今不敢不举以相还。乞敕经略,应更置者,更置;应照旧者,照旧。臣与经臣一体,毫不敢有诿卸。但号令出经臣,则体统;进止禀经臣,则机宜。审中或有臣当为者,亦须奉命而后行。”
很快,熊廷弼也回报皇帝,说巡抚本来就有掌管军务的职责,怎么能把军务都推给经略,何况我是经略辽东、登莱、天津三处,坐镇山海关自然是合理的,王化贞你不得找借口推诱军务,若是你有疑难事宜,再报我拍板。
熊廷弼不肯去广宁前线,不单是王化贞有意见,朝中言官也纷纷质疑。
御史苏琰等人上疏说道,你熊廷弼既然是经略,当然是应当去广宁,亲自训练士兵、部署军务、督战将领,怎么能长期呆在山海关,何况山海关距离广宁四百里,文书来往需要十天,如何把握战机。
“臣直谓经略所居不得其地,山海去广宁四百里,文移往复十日,兵机能堪此等待乎”。
苏琰这个意见,兵部尚书张鹤鸣是认可的,并向皇帝建议:“奴氛甚恶,人心不固,且谋内徙,宜令经臣出关,与抚合势,则人心自定。”熊廷弼则向朝廷反驳,说苏琰等人不懂军事,只会乱吠。
天启元年十一月,兵部再次催促熊廷弼前去广宁前线。当月,熊廷弼第三次婉拒,并言道:“臣思经略三路,非为广宁一路也……策应之旨原为广宁有急,今未有急,当首遵节制三路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