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了一圈,我们再回到内帑的问题上。内帑的设计是合理的,既满足皇帝收买人心的需求,又能成为国库的备用金。但万历显然不这么想。
万历喜欢花钱,他觉得开口向户部要钱比较麻烦,也不好要,所以内帑是多多益善。于是,万历开始找各种理由挪借国库转为内帑。
当时,国家各部门都有自己的银库,其中存银最多当属国有四大库,即户部的太仓库、工部的节慎库、太仆寺的常盈库、光禄寺的银库。
万历的打劫对象主要是太仓库、常盈库和光禄寺的银库。举两个例子。万历十三年四月,银作局太监张守养奉旨,来找户部,要求户部出资购买五公主婚礼所需的黄金2300两,青、红宝石8200块,各类珍珠颗。
户部尚书一听,脸都黑了,说道:“夫本部所掌钱谷,原系备军国重大之需,各监局自有额派,供应上用钱粮,而至责之本部买办,非祖宗定制也。”
户部的意思很明确,太仓存银是用于国家的重大需求,是用于国事!你老朱五公主结婚是国事吗?显然不是。何况每年户部都是按照预算足额拨给皇宫内各监局。皇帝的家事当然要从内廷各监局的经费里列支。
这就是户部强调的,“各监局自有额派,供应上用钱粮”。
皇上你宠爱五公主,要排场,户部管不了这个。但五姑娘的婚礼费用,要不你自己掏腰包,要不从内廷经费中出,你让我们户部为五公主的婚礼买单,不符合祖制。户部尚书很硬气,把万历的诏书顶回去。
银作局太监张守养只好回去禀报。很快,万历又下了一道旨,连吓带哄,说这些是婚礼急需,内廷和朕现在没钱,户部暂时先按单子的三分之二先买,就算是借的。胳膊终是拧不过大腿。最终,户部还是为五姑娘的豪华婚礼买了单。
第二个例子是潞王之国。之国也叫作就藩,就是亲王到了一定时间,就离开京城到自己封地。按照万历的性格,亲王就藩这种事肯定要大张旗鼓的。
于是,万历下旨给户部,要求从太仓里拿三十多万两白银,给潞王的新居买金珠宝石来装饰一番。事情传出去,一些御史都气疯了,纷纷上疏弹劾户部尚书宋薰。
老宋啊,国家现在内有灾民需要抚恤,外有边军工资没发。你户部这时候还拿出三十多万两白银大搞排场,去给潞王买金珠宝石。天下读书人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宋薰面对指责,暗流眼泪,无言以对,只好递交辞呈以谢罪。但最后,在万历的强压下,户部还是屈服了。潞王的之国仪式风光无限,动用五百多艘船只装运财宝家私,沿途地方官员还得举行盛大的迎送仪式。
“潞王之国,经由河间、大名二府,费用浩大,连岁荒役,委难措处”,这是当时地方官员给朝廷上的奏章。万历到底挪借国库多少钱,不可考证。但有人大致估算过,至少超过1500万两白银。
万历的第五宗“神”来之笔是与民争利。万历二十四年,明神宗下旨:“开矿抽税,为因三殿两宫未完,帑藏空虚,权宜采用”,开始了近二十年的“矿税使之祸”。宫中大批太监,按照万历的意图下去各地,大收矿税了。
可是,这收的真的是矿税吗?太监陈增前往鲁地收矿税,然而当时鲁地矿产并不多,光收矿税是完成不了皇帝交办的任务。于是,陈增上报万历,说鲁地矿虽不多,但店铺不少,皇上你看要不要逐店取税?
万历回复:“同意,可以这样搞。” 鲁地的地方官不乐意了,纷纷弹劾陈增,说他以钦差特权,未经户部、内阁审议,私设税种,盘剥百姓。
可弹劾的结果是,山东巡抚尹应元被治罪,罪名是“妄奏”,福山知县韦国贤、益都知县吴宗尧双双入狱。钦差太监陈增大获全胜,顺利征收店铺矿税。
面对大臣们私设税种的质疑,万历大吼一声:“我的规矩就是规矩!”到最后,这一场皇帝私人收矿税演变成“民间丘陇阡陌,皆矿也,官吏农工,皆入税之人也”。
对万历皇帝的一意孤行,大臣们纷纷上书,指出各地矿监借收矿税之名,实为搜刮民财。户科给事中田大益几乎是破口大骂:“今皇上嗜利,驱使狼虎,飞而食人,剥肤吸髓。若再不收手,今日种下祸根,他日必群起为变。”
漕运总督李三才上疏言道:“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陛下欲聚集财物,却不让小民享升斗之需;欲延福万年,却不让小民享朝夕之乐。
一旦众畔土崩,小民皆为敌国,乱众麻起。陛下块然独处,即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
若干年以后,真的如田大益、李三才所言的,“今日种下祸根,他日必群起为变”。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倘若前人把树砍了呢,后人该怎么办?
大臣们骂多了,万历心里也有点后悔。万历三十年,万历患病了。他觉得这是老天在怪罪自己妄为,才降病于己,便把首辅沈一贯喊来,口授让司礼监下诏,废除矿税,让各地矿监回京。
可沈一贯拿着诏书走了没多久。万历的病情突然好转了。好了伤疤忘了疼。万历立刻反悔,让二十多名太监去追沈一贯,把诏书要回来。
就在万历派人追回成命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苦苦哀求万历不要收回诏书。君臣两人为这一度争吵起来。万历怒了,抽出钢刀,假意要砍田义。
太监田义深明大义,知道矿税后患无穷,把生死置之于度外,挺直脖子,毫不畏惧地说:“皇上金口玉言,何必出尔反尔!”最后,万历还是不听田义的忠言。
田义愤愤然走出,正好撞上沈一贯。田义气愤地唾骂沈一贯,说他胆小如鼠,不能坚持原则,把弊政废除。
总而言之,矿税之祸起因是万历想修建宫殿,大兴土木,他又不舍得花自己私房钱,便派太监下去,以矿税为由,搜刮民财,一箱箱的金银不停地运入宫内。穷了百姓,富了皇帝。
万历的第六宗“神”来之笔是恶意拖欠军饷。大夏的税收制度本身就有严重缺陷,再加上万历不停地把手伸进国库捞钱,户部几乎是年年赤字。
到了万历三十七年五月二十,户部存银仅存8万两白银,张居中改革的老底终于被啃完了。然而,在国家财政面临崩溃的同时,万历有两件事没停过,一件是兴建宫殿没停过,另一件是拖欠军饷没停过。
从万历二十八年起,就开始出现大规模拖欠九边军饷,当年欠饷142万。户部请发内帑清欠军饷,不同意。到万历四十四年九月,九边欠饷更加严重,高达288万。
“时九边之饷所在告缺,蓟、密、永、昌、易缺八十万,辽东缺四十万,陕西三边缺七十七万,宣、大、山西缺九十一万。”
唯一的大学士方从哲请求发内帑,万历还是不同意。这次,他的理由是要给两个亲王筹备婚礼。其实,皇宫中堆积的金银数不胜数,但万历就是不肯发军饷。如今,天下财富尽入宫内,大臣们无计可施。
兵种给事中赵兴邦在奏章中有一句话值得深思。“今日之二、三百万抚之而有余,他日之几千万安之而不足。”昔日,萨尔浒大战之前,大臣们苦苦哀求发内帑来筹军资,万历只发了黑如漆、脆如土的十万两白银。
等到努尔哈赤一步步强大起来,辽东的军费开支最高的时候一年高达1200万两。假如当初努尔哈赤弱小之时,万历慷慨一把,拿出300万两来充军费,会不会就平息了辽地战乱?可惜,历史是没有假如这一说的。
历史和人生一样,都是单行道,可以回头看,不能往回走。
“今日之二、三百万抚之而有余,他日之几千万安之而不足。” 赵兴邦一语成谶。后来事态的发展正如赵兴邦所言。边关将士对皇帝、对朝廷是越来越失望,直到彻底死心。有些情感被一而再,再而三伤害过后,就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恋情如此,君臣之义亦如此。
终于,万历总算是挂了,死因是什么?和长期酗酒有关。
御史冯从吾曾上书劝万历戒酒:“陛下郊庙不亲,朝讲不御,章奏留中不发。每夕必饮,每饮必醉,左右一言,稍违,辄毙杖下,外廷无不知者。愿陛下勿以天变为不足畏,勿以人言为不足恤。”
冯从吾也许错了,万历这种人就应该多喝点酒,最好是直接喝酒精,那才够劲。
作为大夏帝国的唯一决策者,万历执政四十八年,打断了改革,懒惰怠政,缺官不补,奏章不批,挪借国库,与民争利,拖欠军饷。
造成的后果是国内农民起义、士兵哗变此起彼伏;辽东的建州三卫独立,努尔哈赤崛起,昔日的大夏龙虎将军成为帝国最强的竞争对手。
政治方面,国家机关运转迟滞,政令不畅。
经济方面,国库亏空,入不敷出。
军事方面,抚顺、清河、萨尔浒、开原、铁岭一败再败。
人才方面,官员断层,大臣们对皇帝基本上是失望之极,几乎每月都有人辞职,甚至有些尚书、侍郎干脆把官服一脱,归隐田园,也不等皇帝批准了。
民生方面,民变不断,流民四起,盗贼横行,在辽地大批人迁往大金,在荒年出现了人食人现象。
《诸城县志》记载,“万历四十四年,离家北上,出境二十里,见道旁刮人肉者如屠猪狗,不少避人,人视之亦不为怪。于是毛骨懔懔。又行半日,见老妪持一死儿,且烹且哭。因问曰,既欲食之,何必哭?妪曰,此吾儿,弃之且为人食,故宁自充腹耳”。
在去世之前,万历留下了一封遗诏,“联以冲龄绩承大统,君临海内四十八载于兹,享国最长,夫复何憾?念联嗣服之初,兢兢化理,期无负先帝付托,比缘多病,静摄有年,郊庙弗躬,朝讲希御,封章多滞,察采半空。
加以矿税烦兴,征调四出,民生日蹙,边衅渐开。夙夜思维,不胜追悔,方图改辙,嘉与天下维新,而造疾弥留,殆不可起,盖意补过,允赖后人”。
在人生最后的旅途,这位大夏君主回想往事,不胜追悔,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补救,只能把“天下维新”的重任寄望于继任者泰昌帝朱常洛。
此时的大夏帝国百病缠身,再无医治便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其中有三种病已到晚期危急时刻,再不治就要请全球嘉宾吃席了。至于那些什么面瘫、甲亢、痔疮、胃溃疡等小疾病暂时还要不了命。
大夏帝国的第一种是冠心病——宗室供养。帝国的财政出现了很多的问题,最要命的是沉重的宗室供养制度,堵塞了帝国的经济命脉。
大夏开国皇帝为了朱家皇朝长久统治,决定效仿周制,分封同姓诸王,共卫王室。“太祖大封宗藩,令世世皆食岁禄,不授职任事,亲亲之谊甚厚。”
刚开始,藩王手中的特权很大,特别是军事权。这就给后来的靖难之变留下了制度后门。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朱棣向他的侄子发难。单从双方兵力来看,这场本应是毫无悬念的窝内斗,居然是朱棣逆风翻盘。
成功篡位的朱棣后来发现太祖的宗藩制度有问题,便取消了藩王在封地上的军事、人事等特权。但是厚养宗室的原则没变,藩王依然有宠大的封地,经济基础强劲。
有钱就能养死士。后来又陆续暴发了汉王、宁王、安化王、广通王之乱,但再没能篡位。皇族宗室对皇位直接的军事威胁虽然被削弱了,但对国家财政的侵蚀,却像是慢性毒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