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州神木县凤凰村,一群务农归来的人们正在村口一间露天茶肆里,听京城里来的理学专家张人叹演讲。张人叹手里拿了个快板,若讲到重点之处,就要打几下板。
张人叹说道:“大圣人,讲得好。存天理,灭人欲。”
人群中有个老农打断他的话,问道:“这天理是什么东西?”
张人叹愣了一下,说道:“朱子说春夏秋冬、金木水火土、仁义礼智这些都是天理。”
老农笑了笑,说道:“我吃饭喝酒抱老婆,影响了冬去春来,太阳升起了吗,干嘛要灭掉我的欲望。”
老农的话糙理不糙,引起众人哄然大笑。张人叹一时语塞,解释不清存天理和灭人欲的逻辑关系。
停顿了一会,张人叹突然想到现成的例子,说道:“我举个例子,好比道君皇帝朱是佶喜欢美石异树,如果你家里有美石异树,献给陛下便是天理。如果你心中存有欲望,想将美石异树藏起来,不献上去,那就是违背了天理。
所以,需要把你的私欲灭掉,就不会产生私藏之心,自然就会主动献给陛下,这就叫做顺应天理。”
张人叹这番话脱口而出,他不禁对自己的口才沾沾自喜起来,暗忖:这些年,在朱熹理学宇宙研究中心下的苦功夫,总算是没有白费。
可是,下面的村民们已经炸开了锅。大家深知花石纲之毒害,一下子群情激愤,对张人叹破口大骂。张人叹一愣,没想到这些刁民竟然如此愚昧,当下把一块道德石放在脚下,居高临下地站了起来,大声反驳。
正当张人叹和村民们争执之时,老农瞄准时机,“咳”一声,攒足一口浓痰,运足中气对准张人叹吐了出去。那口浓痰不偏不倚,刚好穿过张人叹张开的嘴,钻进喉咙。
张人叹正气急败坏地和村民们雄辩,不知道嘴巴里什么时候进来一团粘乎乎、咸咸的东西,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居然把那浓痰咽了下去。
张人叹一脸狐疑地用手摸了摸嘴巴,拉出了长长的痰丝,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强烈地干呕起来。
老农笑嘻嘻地说道:“大人,老农我身无长物,只有一口跟随我多年的浓痰。听了大人的教诲,我便灭了占有欲,把它奉献给大人,不知道这算不算顺应天理。”
张人叹气得满脸通红,鼻翼张得大大的,和疯狗一样冲过去,和老农扭打起来。村民们、官吏们和朱熹理学宇宙研究中心的学徒们见状,慌忙上去劝架。
在混乱之中,有人嘴上劝架,手脚却喑中使坏。过了好一会,总算把张人叹和老农拉开了。只见老农嘴角肿了起来了,一脸灰尘,但还是笑嘻嘻的样子。
再看这一边,张人叹的头发被揪了一大块下来,一双眼睛肿得像金鱼一样,鼻血都流到脖子上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张大人的长裤不知何时被人扒掉了,露出毛茸茸的下体。
众人一看张人叹的丑态,不禁又哄然大笑。张人叹又气又急,翻了几下白眼,当场晕了过去。
张人叹的这段故事后来也被记载在《神木县志》里。
后世朱熹理学宇宙研究中心的猪头三超师(注:猪先生因为获奖无数,世人不敢以大师冠名,都敬称之为超师)听闻此事,感叹不已,说道:“朱子的思想当属宇宙第一人,奈何神木县的凡夫俗子愚昧不化,不能体会存天理,灭人欲的妙处。”
后世历史爱好者周秋裤却对朱熹有着不同的评价。周秋裤认为,朱熹在动静观、教育、读书方面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但他的“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却被徒子徒孙们利用起来,和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三纲五常的理论捆绑起来,最终成为古代君主制末期一种愚民思想。
特别是后来的科举考试,以八股文为文体,以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考试内容,绝不允许考生随意发挥和展开,严重束缚着天下读书人的思想,狠狠地把科学、民主、创新、开放等踩在脚下,绝不让它们冒出来。
周秋裤认为,人的欲望既不应该被压抑节制,也不应该被放纵熏心,它应该和人自身的发展相符合。
假如人人真像朱子所提倡的那样革尽人欲,那么对个人来说,没有欲望也就不会再有动力,就不会再成长、发展;而对人类社会来说不异于灭顶之灾,人类文明之花自然也就凋零、枯萎、消失。持有适度的人欲,并不违背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
“人欲”和“天理”两者之间并不存在矛盾,为何朱熹要提倡“革尽人欲,复尽天理”。这和朱熹所处的历史环境有很大的关系。朱熹处于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极为尖锐的时代,外部有异族入侵,内部有农民起义,社会动荡且混乱。
朱熹认识不到政治腐败正在一步步削弱国力,认识不到越来越大的贫富差距让最底层的人们除了起义反抗别无他法。朱熹没有卓越的政治思想,甚至没有想过要进行一场大改革来挽救王朝的颓势。
朱熹把社会动荡混乱的一切原因归结于人的欲望太强,外族入侵是因为贪图财富,和腐败的军队无关;农民起义是因为贪图皇位,和沉重的赋税田租无关。
于是,朱熹提出阳胜阴的理论,认为君臣、父子、夫妇之间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强调君、父、夫的绝对统战权,且说明这就是“亘古亘今不可易”的“天理”。如果君臣、父子、夫妇之间出现了矛盾,那肯定是臣、子、妇一方被人欲蒙蔽,所以要“革尽人欲,复尽天理”。
朱熹构建的理论体系暗藏着两个虚假前提,一个是所有皇帝都是仁君,所有父亲和丈夫都是好父亲好丈夫;另一个是君主制是千万年磨灭不得的。
周秋裤有次不禁感慨地说道:“朱熹建立宋代理学体系本来无可厚非,但要命的是当这套思想体系成为唯一的科举考试标准和教科书后,就限制了科学、民主、创新、开放思想的发展,成为一个毒瘤。”
衡州信饶府大路乡,理学专家程二牛刚在学堂里给学童们讲了“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的大道理,觉得还不过瘾,决定下乡检查老百姓落实“三纲五常”的情况。
在一个姓丁的里长带路下,程二牛领着几个人到丁家村视察民情了。在路上,程二牛问丁里长:“你村里有没有谁的父亲刚去世的?”
丁里长并不知道这位理学专家心里想什么,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侄子丁忧的父亲,也就是我哥哥,刚去世二年多。”
程二牛点点头,说道:“嗯,那就去你侄子家看看。”
丁里长一边带路,一边介绍本地的风俗人情。到了侄子家中,除两个玩耍的孩童,丁忧夫妻两人并不在家中。程二牛见状脸色一变,问道:“你哥哥的灵堂设在哪?”
丁里长连忙说道:“在后面,大人,我带您过去看看。”
到了灵堂前,程二牛一看无人守孝,就更加生气了,嘴里嘟囔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如此守孝,那还得了!”丁里长不知道这位京城来的大老爷为何如此生气,赶紧让人去喊自己侄子回来。
过了一会,在田里务农的丁忧两夫妻一脚水一脚泥,匆忙赶回到家中。看见丁忧,程二牛板着个方块脸,冷冷地问道:“丁忧,你可知罪?”
丁忧被问得一头雾水,唯唯诺诺地回答:“大人,小的犯了何罪?”
程二牛厉声说道:“你父亲刚去世二年多。依礼法,你该在家守孝三年。为何你不在灵堂前披麻戴孝,去了何处?”
丁忧一脸委屈地辩解:“为了安葬父亲,我已欠下许多债。大人,我刚才是出去务农,要不怎么养活一家四口和还债呢。”
但程二牛却不肯放过丁忧,继续追问:“我看房间里,你们夫妻俩人枕头挨在一起,便鞋也挨在一起。莫非守孝期间,你们俩人还同床睡。”
其实丁忧家中就一间卧室,何止夫妻同睡一床,加上两个小孩是四个人,不睡在一起难道要露宿野外吗。
丁忧虽不知夫妻同睡一床是什么罪名,但看程二牛脸色不善,气势汹汹,便撒了个小慌,说道:“没有,没有,小的在守孝期间都去叔叔家里睡。”
丁里长一脸茫然,不知侄子这话从何说起,但还是硬着头皮帮他圆谎,陪着笑脸说道:“对,他都来我家睡。他家小。”
程二牛脸色缓和了一些,觉得这个丁忧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但仍然大声斥喝:“对什么对,不对!守孝期间你该睡在灵堂前,这才符合天理。幸好你没有和妻子同床,否则就是天理难容。”
丁忧的妻子一听丈夫白天辛苦一天,晚上还要睡在灵堂前冰冷的地上,心疼丈夫,不禁“啊”一声叫出了声。
程二牛这才注意到她,一看这女人的双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手指着丁忧妻子,哆嗦地问道:“为何,为何她没有裹脚?你们没听过《裹脚书》吗?”
原来,朱熹的徒子徒孙中有人曾向朝廷提议,妇女应服从三从四德,只须在家相夫教子,应从小将其两脚裹起来,以免外出,败了风俗。
奇怪的是这么荒谬的提议居然被朝廷接受了,还下了个《裹脚书》。这陋习这就相传下来。朱由检刚登基不久,也下了裹脚的诏书。但按照惯例,诏书里只是提倡裹脚,要是不裹脚也并没有惩罚的措施。
丁里长等人是知道《裹脚书》的,但分不清倡议书和朝廷法令的区别,心里被吓得不行。
程二牛气急败坏地说道:“朱子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子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妻子居然不裹脚,是想造反吗?我要禀报布政使大人,将你们捉拿归案。”
程二牛一番胡言乱语,却把丁里长等人吓得惶恐不安。丁里长心想,本村中妇女大多是不裹脚的,要是官府来查那还得了,突然灵机一动,从衣袖里掏出碎银几两,塞在程二牛手中。
程二牛一愣,马上条件反射般握紧拳头,生怕里面的银子掉了出来。程二牛感觉到别人附在银子上的体温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自己手上来,温度迅速扩散,连自己的身子也暖和起来。
程二牛偷偷瞄了两名随从一眼,觉得自己刚才把话说得太重了,脑海里飞速运转,“咳”了两声,摇头晃脑地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你们俩夫妻只要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并承诺改过自新。我觉得也没有必要报给布政使大人了。”
丁忧夫妻俩人慌忙连声说道:“改过,改过,一定改过自新!”
程二牛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看手里空空如也的两名随从,又对丁忧说道:“天也不早了。我们三人这就回去信饶府城。但是这路上也不知在哪里可以买到肉?”
在丁里长的暗示下,丁忧听明白程二牛专家的意思,咬咬牙从鸡舍里抓了两只鸡,塞给两名随从一人一只鸡,又拿了几个鸡蛋塞给程二牛。直到这时候,理学专家程二牛那冰冷的方块脸开始融化起来,露出久违的笑,变成温暖的红桃脸。
看到天色也不早了,程二牛掏出一本《程朱礼教七十二讲》(张至聪着),挑了一些重点给丁忧夫妻进行了传授后,便辞别丁里长等人,返回信饶府城。
在路上,程二牛左手紧紧地攥着几两碎银,汗水都流了出来,右手轻轻地捏着几个鸡蛋,生怕弄裂了。两名随从一人拎着一只鸡,在乡间的小道上啍着小曲。
丁里长望着他们三人远去,盯着他们衣服后面绣着的“理学”两个字,“啊呸!”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