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康、木晚舟两个人走进密室。
坐下来后,段康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这次你我受朝廷旨意,共同重审这十年来刑部案件,追查章弘等人有没有从中徇私舞弊。其中,有一个案子卷宗很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卷宗中记载,大约六年前,城外盘龙岭比丘尼道场白云寺有两个刚出家修行的尼姑意外死亡。其家属觉得蹊跷,便把白云寺尼姑庵的主持如性告了。
但这个案子报上刑部后,很快就结了案。刑部认定两名尼姑是意外坠崖身亡,只是责令白云寺尼姑庵给予家属赔偿抚恤金。我看了卷宗,觉得其中有点牵强,便派人重新勘察一遍案发地点。
按照卷宗记载,尸体是在岭脚发现的。可这盘龙岭地处偏远,植被极为茂密。就算是意外死亡,从白云寺旁坠落,这尸体也绝无可能滚落到岭脚下,必定是会被茂密的树木挡住。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两个死者被谋杀后,抛尸岭下,伪装成意外坠落的假像。”
段康抿了口茶,接着说道:“我见这案子其中有异,便分别提审了当时的刑狱官和仵作。刑狱官还是一口咬定,那两个尼姑是因为脚滑,不慎坠落而死。但那仵作一听到这个案子时,神情十分慌张,很快就招供了。
原来,这两个尼姑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剑伤。为此,我便提审了此案的主审官原刑部侍郎王忠勇。我听闻这位王侍郎有一个娇惯的毛病,便是喝酒上瘾。一连几天,我安排好酒好肉招待他,想来个先礼后兵。到了第六天,我故意先饿着他,直到戌时五刻,餐具和刑具一并推了上来。
嘿嘿,王侍郎名字里有忠有勇,却是贪生怕死、徇私枉法之徒,受不起皮肉之苦、酒香之诱。这软柿子一看到刑具拿上来,当场就尿了裤子,承认了收了宿卫禁军都指挥使司马玄、凤仪女官上官易香送来的1000两白银,徇私将白云寺一案按意外死亡来定案。”
木晚舟闻言大笑,说道:“段兄这招欲擒故纵用得好!”
段康挪了挪椅子,又品了口酒,向木晚舟微微一笑,说道:“木兄,你可能想不到这位王侍郎,还有个好习惯。”
“哦,什么好习惯?”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三件很久以前的案子涉及到王忠勇侍郎。我每次一提审,他就痛痛快快地招了供。但是让我奇怪的是,过了这么久的事,他居然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每笔赃款是黄金还是白银,多少两,谁送的,都历历在目。
我见他眼神闪烁,便决定唬一唬他,就问他如果把受贿的事全部招了,我继续以好酒好肉待他,否则就用刑具好好招待。王侍郎这软骨头被我一吓,就一五一十全说了。
原来这小子有记账的习惯,这十多年来,他收别人多少钱,办什么事,赃款放在哪,每一笔都记在本子上,时不时还拿来看一看。更奇葩的是,这个本子就放在他原来办公室的密室。我在他原来办公室坐了三个多月,一直都不知道眼底下还有个密室。”
木晚舟笑道:“哈,这么说来,莫非这本子如今就在段兄家中?”
段康起身,打开书柜,拿出一个本子递给木晚舟,说道:“木兄猜的没错。这个便是副本,你看看。”
木晚舟把油灯移近一点,仔细翻看。才看了几页,木晚舟便怒不可遏,恨恨地拍了下桌子,说道:“执法枉法!罪大恶极!”
段康颓然坐在椅子上,黯然说道:“只怕这朝堂之上,不乏王侍郎之徒啊。”两人相望好久,却是无言相对。
过了一会,段康说道:“木兄,你看看这段。”
段康拿起本子,翻到某一页,指给木晚舟看。只见上面写着:“……天启三年四月,宿卫禁军都指挥使司马玄、凤仪女官上官易香送来白银1000两,存南屋地下室,审白云寺尼姑庵一案为意外死亡……”
“白云寺,司马玄。”
木晚舟低语沉吟一会,说道:“段兄,说来也巧。我这边也有一宗旧案与白云寺、司马玄有关。据卷宗记载,大概是天启五年期间,神宫监的一名少监裘万顺陪同赵贵妃去白云寺上香礼佛。
在回来的路上,裘万顺所骑之马突然受惊发疯。裘万顺当场坠马身亡。当时负责护卫赵贵妃的正是司马玄。我当时翻阅此案,不觉有奇。如今来看,这件案子也可能另有隐情。”
木晚舟起身在密室里踱来踱去,突然抬头望向段康,苦笑着说道:“这上官易香可是赵贵妃的眼前大红人,这司马玄又是童中官的养子。段兄,你觉得这两个案子该怎么审?”
段康微微一笑,说道:“没错,虽然赵贵妃并不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但假以时日,必定是赵贵妃被封为皇后,母仪天下。而童中官在陛下面前又是大红大紫,人称九千岁。这两件案子如果要追查下去,难免是要得罪权贵。但如果不追查,又对不起你我这身官服。木兄,不如你我将审案的心意写在纸上,如何?”
“甚好。”
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些案子如果追查下去,不单是有司马玄等人,背后可能还有更大的鱼浮出水面。查与不查,实际上已经不是法律问题,而是能不能忠于职守的问题。
两个人背立而字。写完之后,两个人转过来,相互一看,不禁会心一笑。木晚舟写的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段康写的是“枹鼓不鸣董少平”。
段康一看昔日挚友与自己志同道合,不畏权贵,决意秉公执法,心中顾虑一扫而空,不禁心旷神怡,说道:“木兄,你我自同学以来,聚少离多。这次多亏大学士张仲景大人极力推荐我俩,才有缘成了同僚。前段时间公务繁多,正好这几天恰逢长假。不知你这昔日的不醉客,福州的‘木青天’巡抚大人,是否愿和我畅饮三百杯。”
“那正是求之不得。什么‘木青天’,那都是别人抬高了说。哪里比得上段兄在青州连破十三宗大案、奇案。不过说到喝酒,你还记得以前我们读书时,去偷偷把一大户人家的狗给宰了。那一晚,我们炖着狗肉,喝着酒。结果你吐了我一宿舍,白白浪费那么好的狗肉。”
借着酒劲,两个人在暗室里互吹互捧,倒也是一点也不难为情。段康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说道:“木兄,那今晚你尽兴喝,喝完随意吐。咱们今晚不醉不罢休。”
两个人喝得酒酣耳热时,一会谈到朝政腐败时,声泪俱下;一会聊到得意往事时,抚掌大笑,尽是惺惺相惜情。
段府的仆人张三在书房外守候,有时仿佛听见笑声,有时仿佛又听见哭声,有时仿佛还听见桌椅倒地的声音,竖起耳朵聆听却什么对话都听不到,心中困惑不已,但心知老爷的脾气,没有使唤不敢敲门询问,只是心里嘀咕:“不会喝多了,这两人打起了吧?”
亥时,夜阑人静,段铮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想起父亲在竹子旁的庭训,一会又忆起木清莲妍姿巧笑的样子,一会又懊恼自己在饭桌上的糗事。长夜漫漫却无心睡眠。
清晨的阳光洒进屋里,段铮睁开还有些惺忪的双眼。起身一看,屋外如此光亮,段铮心里一惊,知道自己睡过头了,错过晨练的时间,怕是免不了要挨父亲责备。段铮赶紧起床漱口洗脸,拿起剑就去后院练武。只是他并不知,此时他父亲正和他的木叔父在书房卧榻上酣睡如雷,怎么会来教训他呢。
正练剑时,段铮隐约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还不止是一个人。段铮心中突然一动,故意装作不知,更加卖力地舞起剑来,但全是花架子,只求动作帅气。没过一会,一阵清脆的掌声从身后响起,段铮心中不免大喜。他知道,段府无人不晓得自己每天清晨都会练剑。府中人看都看腻了,哪会有人给他鼓掌。
段铮心中没来由地怦怦直跳,但还是故作潇洒地收剑。转身一看,果然鼓掌的正是昨夜的梦中人木清莲。只见小美女两弯笼烟眉,一双含情目,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段铮此时心里仿佛被初春的暖风抚过嫩芽,暖洋洋的。
程春花向儿子招手,说道:“铮儿,别练剑了,过来陪叔母和妹妹聊会天。”段铮应了一声,跟随在母亲后面。程春花和苏文娟在前面边走边聊,段铮和木清莲在后面相伴而行。两个小辈也插不上话,就这么尴尬地走着,偶尔相互对视又迅速转头。
微风吹过,一股若有若无的兰花般的清香从木清莲身上飘散出来。段铮闻着少女的体香,感觉像是喝了几杯陈年佳酿,身体变得格外轻盈,世界变得格外美丽,只盼着脚下的这条小径越走越远。
段铮用余光瞄了瞄木清莲,心里想说点什么,可是脑瓜嗡嗡的,实在不知道开口说什么,不禁暗骂自己,以前和小伙伴们有说有笑的,到了关键时候一个字也憋不出。
反倒是木清莲先开口了,说道:“段哥哥,你每天都练武吗?我看你舞剑的时候好厉害啊。”
“是啊,木,木清莲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诗词,画画这些。”
段铮听完感觉头都变大了,心里想:“诗词?哪怕你说你喜欢《易经》,我还能和你说两句,昨天现学的。我最近一次读诗词是在什么时候了。那些知识它们都去哪了,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还有画画,我还没正经拿过画笔呢。”
段铮终于体会到父亲为什么老是叮嘱自己要多读书,此时此刻自己要是诵读上几篇传世诗词,和妹子探讨探讨,那该多应景,果然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当初学的那些诗词,它们悄悄地从脑海中走了,正如当初悄悄地来。
正在段铮懊恼自己腹中没有诗书气时,仆人过来告诉程春花,老爷和木大人已酒醒了,正在大厅等着大家,准备一起用午餐。
程春花几人走进大厅。段康和木晚舟正在品茶,聊天,看她们走进来便招呼坐下,开始用餐。段康端起茶敬木晚舟,说道:“本来还想多留木兄几天,但既然木兄有事要走,那就一起吃个午餐,等下次再聚。”
木晚舟举起茶杯回敬,说道:“段兄,家中有事,就不在此用午餐了。后天就是中秋,不如由我来做东,去外面酒楼喝酒赏月,如何?”
段康说道:“好,那就依木兄的。”用过早餐后,段康一家送别木晚舟几人。
临别时,段康拿出昨晚的本子递给木晚舟,说道:“木兄,这个副本送给你。虽然你我负责案件不同,但他们同流合污,里面有些线索对你审案大有帮助。”木晚舟也不推辞,致谢后接过本子。
等木晚舟一家人走后,程春花拉着段康的手,在庭院里闲逛,看四下没人,便贴近丈夫,低声说道:“官人,你看出来没。我们家那傻小子好像对人家姑娘有点意思。今天我特意拉她们母女俩去看铮儿练剑。看见小美女,他的脸都红了。”
段康点点头,说道:“嗯,看他神情,好像是有点意思。以前在青州,没见过他在女孩子面前这么忸忸怩怩,跟个鹌鹑一样。不过这也正常,他这年纪正是少年怀春时节。木家和我们家一样都是世家,正是门当户对。我和木兄又是挚友。以后我们两家多走动走动,争取撮合两个人成一对。”
夫妻两个人边走边聊,看见段铮又在练剑。段康一时技痒,说道:“铮儿,过来和为父过过招,看看你最近有没有进步。”段铮应了一声,去拿了两把木剑,陪父亲练了起来。
程春花在一旁笑盈盈看着父子击剑,只见两人转瞬之间已拆了三十余招。段康忽地加快,一剑比一剑凌厉。段铮气喘吁吁,招架不住,手中木剑“啪”一声脱手而飞。段康哈哈大笑:“小半年没考量你,铮儿有点长进。”
段铮说道:“谢父亲指点。”比剑完毕,段康悉心指导儿子剑法、身法、轻功等。
在回家的路上,木晚舟心里想着昨晚提到的两个案子,暗忖:“这两件案子都和司马玄有关。堂堂都指挥使为何要替白云寺出面,莫非司马玄与白云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审郭延年,段兄审王忠勇皆有突破,不知张仲景大人审章弘有没有进展?
此案牵扯人数如此之多,自审案以来,托人送礼说情的络绎不绝。哎,如今朝堂之上,比起以前,还要更加混乱不堪。”此时正值中午,暖风拂面,但木晚舟却觉得凉意阵阵,不自禁地紧了紧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