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在通往京城的州道上,一辆马车正在不紧不慢地驾驶着,后面还有三名侍卫,各骑着一匹马紧随其后。
一名少年拉开车帘,探出头去,望了望沿路的风景。过了一会,少年缩回来,朝驾车的大汉喊道:“俞叔,大概还有多久才到京城啊。”
俞叔应道:“少爷,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就到了平安府最北面的馆驿了。在那里休息一晚上,明早再坐三个时辰左右就到京城了。”
少年听完,有点沮丧,耷拉着不说话。车厢里还坐着一个贵妇人,一个年轻婢女。贵妇人摸了摸少年的头,温柔地说,“铮儿要是累了,我就让俞叔停下来,歇一会再走。”
少年摇摇头说:“娘,我不累,只是想念父亲罢了。”
贵夫人叹了口气说,“娘也有三个多月没见到你父亲了。他刚入京城,初为京官,人生地不熟,怕也是处处犯难。”
少年一看勾起母亲的相思苦了,便转移起别的话题,和母亲、婢女拉起家常话,解解旅途之闷。这少年姓段,名铮,是青州巡抚段康之子,正陪着母亲程春花赶赴大夏国的国都京州投奔父亲。
五个月前,大夏国爆发了震惊朝野的刑部贪腐案。掌管法律刑狱的刑部尚书章弘带头收受巨额贿赂,徇私舞弊,知法枉法。
这些年来,告状、弹劾刑部徇私舞弊的信件和奏本也不少,但不管是大理寺派人复核相关案件,还是都察院派人调查刑部相关官员,所上报给朝廷的奏本里,结论都是未发现刑部有枉法之处。
直到有一天清晨,京城里一位小商人在散尽家财后依然诉告无门,心知儿子的冤情今生今世无法平反了,绝望之下和妻子,在深夜里一起吊死在皇宫正门前的大树上,留下了一封喊冤叫屈的血书。当值的守卫头领急忙向内廷报告。
大夏国道君皇帝朱是佶看到血书勃然大怒,怀疑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之间可能存在官官相护,下令由大学士张仲景牵头彻查刑部尚书章弘,并让另一位大学士蔡京和新上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忠师适时会审。
张仲景一细查,发现刑部多个案件都经不起推敲,但京城里查案的人手少而且查起来阻力重重,还牵扯着都察院、大理寺多名官员,便萌生了从全国各地方抽调办案好手,成立专班彻查刑部的想法。
朱是佶听了张仲景的禀报后,当场拍板,对章弘在内的所有涉案官员一律停职,由张仲景兼任刑部尚书,抽各地官员填补刑部官职空缺,启用新人审旧人,重审章弘任职以来刑部审理过的所有旧案。
刑部本就是大夏国审理各种案件的最高机构,没想到这次反被审理。刑部尚书章弘一案成了京城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荣登热搜榜第一名。段康在地方为官时屡破大案,这一次就被从青州调回了京城,任刑部侍郎一职,与同僚一起分工合作重审刑部旧案。
傍晚时刻,程春花、段铮母子一行便到了平安府最北边的馆驿。用过晚膳后,程春花便让两名侍卫陪着段铮去馆驿外走走,散散心。平安府馆驿不同于平常馆驿,由于毗邻京城的缘故,人来人往,周边俨然一个集市模样。段铮主仆三人穿梭于酒肆、马市、铁匠铺等之间,不禁目不暇接。
一名侍卫指着天上的明月说道:“少爷,你看。月亮这么圆,掐着日子算,估计快到中秋了。”
段铮抬头一看,一轮洁白无瑕的明月悬挂空中,不禁感慨,问道:“柳七,我们走了多久日子了?”
柳七回答:“少爷,我们在路上走了整整十一天。”段铮点点头,心若有所思,不再言语。逛了一会,段铮三人回去馆驿休息。
段铮沐浴之后,站在床前痴痴地看着天上的明月,心潮翻腾似浪卷。这一刻,他想起即将见面的父亲,也想起远在青州的祖父、祖母,还有那刁蛮可爱的妹妹和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只是不知他们此时是否也在望月生思,思念起自己。
青州位处大夏国的西北。段铮在这片土地上渡过了单纯美好的少年时光。段铮是第一次从荒凉的西北来到繁华的京城,沿途风景虽好,但他心里除了期待,还有一份迷茫。
躺在床上,段铮又想起素来对他极为严厉的父亲。在父亲赴京城任职的这段时间里,自己自然就偷懒了,纵马打猎喝酒的事没少干,疏于读书、练武,心中既思念父亲,又怕父亲问起自己的功课。旅途劳累,段铮在胡思乱想一阵子后,沉沉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车夫俞叔驾着马车,递交了路引之后,进了京城。这京城的繁华还是超过段铮一行人的想象,不禁都看得啧啧称叹。
经过多番打听,母子一行到了京城外城的西大街夏栎路的一座宅院前,上面挂着一个大门牌,写着三个字“段康府”。
侍卫柳七激动地上前敲门,喊道:“老张,老李,少奶奶和少爷来了。”话音刚落,就听见院里两声回应。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缓缓打开,两名先前跟着段康进京的仆人满心欢喜地向程春花母子问安。
安顿完毕后,程春花一询问,才知道段康近段时间公务繁忙,通常要到酉时才能回来。程春花思夫心切,一听略有失望。老张知道主母心思,便前去刑部通报消息。
申时刚过,程春花便张罗安排好晚餐、酒、茶,早早打开大门,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段铮看母亲这般心急,又想笑又不敢笑。过了一会,程春花隐约听见外面有官鞋的声音,便喊段铮到门口去看看。段铮从房间出来,刚走到门口。一个身影从外面走进来,正是段康。
夫妻俩人一碰面,不禁都热泪盈眶。段康一看妻子脸色憔悴,估摸着一路上吃了不少苦,轻轻地把妻子抱在怀里。程春花依靠着丈夫的胸怀,闻着熟悉的气味,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瞬间湿润了段康的衣襟。过了一会,久别重逢的一家子有说有笑地走进大厅,一起用起晚餐。
正吃着饭,段康突然放下筷子,严肃地问:“铮儿,这三个多月来,你把《四书章句集注》学得怎么样?”
段铮冷不防被父亲这一问,想着这三个多月来科举必考的书籍可一点也没有看,心里直发慌。当段铮正支支吾吾的时候,程春花嗔道:“一见面你就问这个,铮儿这段时间也没少学,只是他向来好武不好文,读书是慢一点。这次我们终于团聚了,你抽下时间耐心教下他嘛。”
段康苦笑着说:“铮儿,为父知道你素来不爱看《四书章句集注》之类的书。如果不想考科举,你若不看就不看吧。从今后起,你爱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我不强求你。”
程春花、段铮母子一听,不免一愣。段铮一听不用再苦学《四书章句集注》,心里欣喜不已,但又怕父亲说的是反话,脸上还是一副愕然的表情。
程春花顺着丈夫的意思接着说道:“对,铮儿,你要愿意去考科举固然好。要是不愿意,可以跟着你大舅学经商,也可以跟着你二舅学炼铁。”
段铮不知道今天父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恭敬回答:“阿爹、阿娘,孩儿知道了。”
段康又转头向程春花说:“我今天听到你来了,刚好明天起休假,便约了我的好友木晚舟来家中做客。到时有劳娘子辛苦,露一手厨艺。”程春花欣然应允,细问客人的人数、口味等。用过晚餐后,段康、程春花沐浴完毕,便到内室就寝。久别重逢,夫妻两人窃窃私语,又聊不完的话题。小别胜新婚。
第二天早上,段铮不敢再偷懒,在院子里认真地舞起了剑。练了一会武,段铮想起父亲昨晚说的话,心中忐忑不安,简单用过早餐后便走进书房,强打起精神,随手拿起一本《易经》,摇头晃脑朗读起来:“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一会,窗外的段康听见儿子在读《易经》,心里有点好气又好笑,便慢慢走近书房,问道:“铮儿,我方才听你读‘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你和我解释下,这句话说的什么意思。”
段铮被问得瞠目结舌,一句话说不出来,心知自己这番作秀露出了马脚。段康和颜悦色地说:“读书,既要知其义,又要学会独立思考,不能人云亦云。你读书必须静下心、沉下气来,无须死读硬记。铮儿,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吧。”
走到庭院角落,段康指着墙角的竹子,说道:“你看那竹子,被前主人种在院子里三年了,几乎不长,但到了第五个年头,它就很快长成挺拔、茂盛的大竹。铮儿,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孩儿不知。”
“因为前四年里,竹子一直都在默默地长根,吸取营养。只有把根扎得越深,今后才能长得更高,看的更远。为父原来是想让你考科举,走上仕途之路。最近三个月来,我想来思去,觉得逼你满口之乎者也,还不如让你去学喜欢的东西。
但是不管怎样,书还是要每天读,武还是要每天练,至于读什么书、练什么武,你自己选。倘若将来命运之神青睐于你,不妨放手一搏;倘若没有机会,就像你娘说的那样,做个快乐的普通人也好。”
段铮恭敬地回答:“孩儿定遵父亲教诲。”讲到这里,段康停顿了下,欲言又止,心里又暗暗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段铮双手下垂,细细品味父亲刚才的话,心中如巨涛拍岸震撼不已,痴痴地看着几株竹子出神。他明显感觉到父亲的变化。在青州的时候,父亲期待他和自己一样,通过科举,走上仕途。
而如今,父亲却不再逼他去念那些让人头疼的程朱理学,言外之意是当个平民也不错?段铮苦苦思索,心中嘀咕:莫非父亲已经发现了自己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申时左右,段康领着一群人走进院子,前头一人正是今天宴请的好友木晚舟。段康夫妻两人带着客人逛了下庭院,便请进大厅就坐,准备用晚餐。
大家坐下来后,段康便向家人介绍起木晚舟:“大家有所不知,木晚舟木大人和我同拜在于飞老师门下,还同一年中了进士,这次又同一年调进刑部,同任侍郎一职,是真正的‘四同’挚友。”
“哎,老同学,你说的不对。”
“啊,那不对?”
“少了一‘同’,同岁。”
“哦,对对对!”
两个人寒暄一番之后,便互相介绍家眷。木晚舟这次上门访友,带来夫人和长女。当木晚舟介绍到自己爱女木清莲时,段铮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
其实,从看见木清莲的第一眼开始,段铮心里就突然萌发出奇妙的感觉,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变慢了。段铮一直用余光偷偷瞄着这个清甜又妩媚的少女,有心想上前去搭话,但双脚好像是被灌了铅,沉重得半点走不动。
段铮低头思忖:“木叔叔说她今年十五岁了,原来比我小两岁。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哦,对了,刚才她在院子嗅了嗅那朵花,咦,那是什么花,京城的女孩喜欢花吗?我记得阿妹和那些女伴们喜欢的是酒。哦,她们还喜欢啃羊腿。阿爹不在身边,阿妹那么调皮,祖父、祖母还有三舅他们应该管不住她吧。”
正在段铮胡思乱想的时候,段康向木晚舟介绍起自己儿子,“这是犬子段铮,年十七,好习武。来,铮儿,向叔父、叔母问好。”
被父亲这么一喊,还在犯迷糊中的段铮措手不及,一激灵站了起来,说道:“贤侄,在下哦不,小侄见过叔父、叔母。”
看段铮傻头傻脑的样子,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
段康心里也很想笑,但多年官场历练让他把这股笑意硬生生地压下去,马上出来圆场:“菜马上就上齐,大家也别光聊天了。这个牛肉、盐焗鸡、豆腐炒韭菜全是我娘子炒的,趁热尝一尝。木兄,这三白酒是特地为你准备的。你我兄弟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今晚你便留宿在此,我们俩好好叙旧。”
木晚舟说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家人觥筹交错,只有段铮为刚才的失态忸怩不安。
刚到戌时,段康一看大家都已吃饱喝足,便说道:“木兄,不如我俩换个地方接着品酒,我有些事想和木兄探讨探讨。”
木晚舟说道:“如此正好,我也有此意。”程春花一听,知道两人有事商量,便拉着木晚舟的妻子苏文娟和长女木清莲到别处聊家常。
段康、木晚舟两人进了书房,刚品了一会酒。段康便站起来,把门窗关了,推开书房里的暗门,出现了一个密室,压低声音说道:“木兄,我有一些知心的话,想和你商议,我们进密室谈吧。”
木晚舟说道:“正合我意,我也有些事想和段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