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了。”
魏辞这话不是反问,而是陈述。
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讶意。
因为早在她同他谈那篇兄弟反目的文章,指着魏谦从前的朱批看向他的时候,他心里便有数了。
他的阿音,一以贯之的聪明,敏感,锐利。
可是她的眸光太冷了,冷到他想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别这样看朕,阿音,别这样和朕说话,可以么?”
魏福音眉心盈满皱痕,眼底盛着迷茫与荒芜,仿佛既想狠狠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似乎已经放弃了朝他讨要一个答案。
因为,朝君王讨要答案,自古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坐在这个位子上,心软或犹豫不决者,怯懦或自甘平庸者,都将被洗刷出局,成为滚滚历史洪流拍击在崖岸上时溅起的水花。
当掌握绝对的统治权后,一个人接下来的一生,都将为“固权”而活。
这,便是一国之君的分量。
魏福音在无限漫长的沉默中,又退了半步。
一张小小的桌案前,一立一坐二人只隔着两步之遥。
魏辞却觉得,这距离远得让他心慌。
他起身走近她,放低声音,“阿音,朕不得不这么做……”
“登基以来,朝中的保皇党如野火烧不尽,朕不能每次都只靠杀人来消灭野党,只要逸王一死,一来永绝后患,二来,朝中那些极端分子再也没有理由借着复辟之名挑衅皇权,这是稳固朝纲最快的方法,也是牺牲最小的方法。”
“阿音,朕以为,你会懂的。”
女人脸上的惨笑更加虚弱了几分。
没错。正因为她懂,所以更绝望。
所谓帝王御下之术,便是在旁人需要考虑伦常、情感、天理、人欲之时,他却只权衡得失轻重。
冷静到极点,残酷到极点,所以渐渐就丧失了弱点。
只能说,魏辞比她想象的,更快学会了如何当一个皇帝。
她眉宇间有些疲惫,朝他行了个礼。
“圣上,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累了,先回绛雪轩了。”
魏辞骤然抓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到跟前,逼她看着自己。
“阿音,你该不会这个时候要告诉朕,你动摇了,你想退缩了,你不要朕了?”
他尽量收着语气,不想吓着她。
可是她的肩膀却颤抖起来,眼神闪躲,身体抵触,仿佛他一夕之间变成了洪水猛兽。
他不明白。
死了个魏谦,他们之间难道就有迈不过去的阻碍了?
“你先放开我……”她抵住他的靠近,扭动着手腕摆脱他的桎梏。
“奴才参见圣上,参见长公主!”
崔公公突然笑着进殿,手里端着两碗梅花酪。
察觉到二人气氛不对,崔公公愣了愣,敛起笑意,将身子弯的更低,托盘高举过头顶,嘴里小心翼翼道:
“这是圣上方才命厨房做的梅花酪,说是特地为公主备下的……”
魏辞看到崔公公进来的那一刻,已经松开了女人的手腕。
魏福音也收敛了情绪,低声道谢。
“谢圣上垂爱,只是福音已经用过晚膳,现下没有胃口,还请圣上将我那碗赏给下人吧。”
“福音告退。”
说罢,她转身往殿外走。
“阿音。”
魏辞盯着她的背影,语气平静到可怕。
“朕知道你听了不会高兴,但朕还是要告诉你——”
“杀了魏谦,朕不后悔。”
崔公公呆滞在一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圣上怎么就……堂而皇之将此事直接说出来了?
不过看方才的气氛,长公主怕是已经知道此事了?
没道理啊,逸王的死讯被他封锁在明镜堂,明镜堂里除了跑掉一个夏充仪,其他所有与之相关的宫人都被处理掉了。
难道说,公主找到了夏充仪?!
崔公公心里七上八下,眼珠滴溜溜直转,突然听到圣上唤他。
“崔介。”
“奴才在!”
“朕方才说,你差事当得不错。”
“……是。”崔公公懊恼进来这一趟,担心圣上又想叫他去领那五板子。
“看来,你当的差事,比朕想象的还要好。”
崔公公身子抖如筛糠,不敢说话。
“起来吧,那两碗梅花酪,都赐给你了。”
“是……啊?”崔公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为是要领罚,怎么变成领赏了?
他不确定地抬头,偷偷看一眼坐在椅子里的男人,见他笑得漫不经心,浑身散发的威仪和压迫感让他心里更加没底。
“吃吧,替朕和公主尝尝味道。”
“就……就在这儿吃?”崔公公颤着嗓子反问了一句,触及到圣上那双裹着寒冰的眼眸,立刻低头连声应道,“是!奴才这就吃!”
他端起碗,不敢耽搁,三五口便吃完了一碗。
魏辞依旧倚在座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桌案上那本《左传》的书脊,不时抬眸扫他一眼,直到看着他吃完一碗梅花酪,他才缓缓启唇。
“好吃么?”
“好吃!圣上的御膳房里,哪有不好吃的东西!”崔公公胆战心惊,不忘拍马屁。
座中男人冷笑一声,抄起那本书,起身走近炭盆,扔了进去。
崔公公不明所以,却看到他已经往殿外走。
边走边发令。
“还有一碗,吃吧。”
“吃完,好上路。”
“圣……圣上……”
崔公公傻眼,手里的碗脱落,砸在脚边,梅花酪打翻在衣角。
他哀叫着膝行去追逐魏辞的脚步,嘴里哭嚎连天。
“圣上!求圣上开恩!老奴不想死……”
两个侍卫进来,拦住他的去路,见他还要挣扎,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办砸了圣上交代的事,还有脸活着?”
“真当圣上身边没你这个老东西不行了?!”
“别跟他废话,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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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黄沙的西进线上,军队驻扎的营帐里。
夏诗筠被两个西陵军妓看守着,梳洗干净身子,换上了她们准备的衣裙。
两个军妓看出了她脸上的嫌弃,一左一右冷嘲热讽起来。
“怎么?嫌我们脏?有本事别穿,裸着身子出去啊!”
“现在不想穿,回头想穿都没得穿!”
“以为自己是谁呢,中原女人就是这样拎不清,等被太子开了苞,扔进底下将士们的营帐里就老实了。”
夏诗筠的肩膀因为这句话而瑟缩一抖。
她将几乎半透明的粗纱罩衣拢了拢,勉强盖住锁骨下方那满是风尘味的紫色抹胸。
拢在纱衣下的双手攥紧的同时,她朝二人挤出一抹讨好的笑容。
“二位姐姐,我初来乍到,不懂这里的规矩,绝对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
她撸下左右手上一对碧玉贵妃镯,递到二人手里。
“不知伺候太子时该注意些什么……还请二位姐姐,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