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诗筠被两个西陵伙夫一左一右押到萧太子面前时,差点把他吓一跳。
因为这女人浑身沾满了糠粉,蓬头垢面,连鞋子都没穿,看起来根本没有一点女人样。
萧太子见过的女人都是香香软软的,所以难得这次没被女色迷了心窍。
他一脸冷厉,眯着眼睛审视她。
“说说吧,你究竟是大成还是东离人派来的细作?”
夏诗筠在粮桶里睡了几天几夜,只有夜里饿了的时候才会偷偷爬出来,在粮车里寻找充饥果腹的东西,即便吃东西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这样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终于在一次巨大的颠簸下,额头磕在了桶壁,就这么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两个伙夫惊恐地扒在桶上,从上方探着脑袋看她。
像见着女鬼似的。
她被人拖出来,外头黄沙漫天,北风裹挟着沙子吹在脸上。
她心里估摸着,这是已经进入西陵关内了。
萧太子看她一言不发,痴痴傻傻的模样,看着就来气,立刻从吊床上翻身下来,上前就是一脚踢在她肩上。
夏诗筠痛得低吟了一声,声音却沙哑粗粝。
几天没喝过一口干净水,她的嗓子快冒烟了。
她摔在地上,两个伙夫也不敢扶她,只在一旁干看着。
萧太子看她还不说话,心里烦躁,再要上前一脚,却发现女人的外衫从肩头滑落,露出的那一小块皮肤白皙莹润,一看就是个贵族女子。
他不由蹲下身子,捏起她的下巴,细细端详。
这一端详,他竟觉得这女子的五官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像谁呢?
他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
只是他没再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地吩咐手下,“把她带下去洗干净,再带到本太子眼前来。”
“是!”
-
建章宫。
魏辞批完折子,外头夕阳已经落山。
偌大的宫殿里飘盈着丝丝缕缕的梅香。
这是他前几日特命崔公公朝长公主讨的香料,因为闻香如见人,他想要建章宫里充满她的味道,好像她时时陪在自己身边。
放下朱批笔,他细嗅梅香,突然想起午间同阿音在御花园赏梅的情形。
“崔介!去备些梅花酪,随朕去一趟绛雪轩。”
想见她就是,随手就能找个理由。
崔公公却弓着身子进来,脸上有些心虚。
“圣上,公主已经来了,但她不让奴才通禀,怕耽误圣上批折子,这会儿已经在偏殿坐了半个时辰了……”
魏辞先是惊喜,复又眸色一凛,冷冷看着崔公公。
“差事当得不错,自去内务府领五板子。”
崔公公心里叫苦连天,还得恭恭敬敬谢恩。
“奴才这就去领罚!”
“算了!回来!”魏辞不耐烦地摆手,“去让厨房备些梅花酪,一会儿送来偏殿。”
崔公公心里舒了一口气,看来今日这五板子是免去了。
他忙不迭地退下去,魏辞则抬脚便往偏殿去。
进了偏殿,没见魏福音在殿中喝茶,再往里走,才见她正伏案阅卷,似乎没察觉到有人进来。
魏辞唇边扬起浅笑。
“朕还怕阿音枯等在这里百无聊赖,你倒会替自己找事情做。”
魏福音抬头,书页捏在手里,呆看了他半晌。
“看的什么,这样入迷?”
魏辞觉得她茫然的神情招人疼爱,不由上前将她从椅子里捞起来,自己坐下后,将她抱在腿上,掖进怀里。
魏福音只稍作挣扎,就由着他去了。
魏辞顺手将案前的书倒扣过来,一看书封,笑了笑。
“怎么看起《左传》来了?”
“从书架拿的,随便翻翻,倒看进去了。”
魏福音的目光停在那书上,并没有看他。
“哦?不如阿音说来给朕听听?”
“从前这是逸王的宫殿,阿音方才看这本左传,上头倒有不少批注,尤其《郑伯克段于鄢》这篇,许是当时皇兄看到共鸣之处,随手用朱批留下的印迹。”
“这故事倒是老生常谈,不过就是兄弟争夺王权,郑庄公纵着弟弟觊觎王位,却从未有所阻碍,而是选择了欲擒故纵。”
魏福音说着,拿手点住书上一处朱批。
那是魏谦圈画出来的一句话,来自郑庄公所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魏辞没说话,一双幽黑的眼睛从书上挪开,停在她脸上。
魏福音缓缓从他腿上站起来,后退了两步,目光沉重地凝望他。
“阿辞,我突然在想,也许魏谦一直都知道你和你父亲的狼子野心,也许他从头到尾……根本没想过,一辈子当这个皇帝。”
魏辞眸色逐渐深邃幽沉,坐定在椅子里,仍旧一言不发。
“我记得小时候,魏谦哥哥的课业一直比不过你,每次先皇罚了他,他就跑来找我,我们躲在宫墙一隅,我听他抱怨父皇,抱怨母妃,抱怨学士,唯独不抱怨处处压他一筹的你。”
“我问他为什么,他总说,这世上人人有自己的责任,阿辞既有惊世之才,将来必然要挑起比他更重的担子,这不是大成皇室说了算,而是命数说了算的。”
“他说,他才不羡慕嫉妒你,一想到要承担那么多的期待,要肩负那么多的责任,要被命运选中,他宁可落在你后面,只做最小的牺牲,只为了极小的快乐活着……”
“我如今才想明白,魏谦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他这一辈子,有太多的妥协和为难,但我觉得,他从来没有不甘过。他向来是甘居人下的,只是世袭皇权在推着他走,逼着他坐上高位。”
“阿音。”
男人打破长久的沉默,懒懒贴着椅背,紧缩的眸子透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幽寒。
“可以别叫他魏谦哥哥么?”
“朕听着,不舒服。”
魏福音轻阖双目,指尖被攥得没有血色。
“是,福音遵旨。”
她迎着他越发沉冷的目光,惨笑一声,面露嘲讽。
“不过事到如今,圣上难道还要吃一个死人的飞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