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长的吆喝声中,七道大幕被齐齐拉开,就见四名白衣少女簇拥着高继萍从后台东角门款款走出。只见她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头上乌发高挽,簮着几朵素净金花,裹着一条欺雪胜玉般的白练头巾。杏眼桃腮,眉心点一粒朱砂;唇红齿白,脑后飘两条丝绦。莲步轻盈,宛若凌波微步;纤腰微扭,胜似杨柳拂风。果然间天香国色,堪比那仙女临凡。高继萍轻轻款款、仪态万方地走到莲台边,玉手扶定两名少女香肩,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到莲台中央。盘膝打坐,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面容慈祥,竟与那白素贞一般无二!
紧接着后帐中又传来第二声吆喝:“恭请青衣使者坐台——”又见四名青衣少女簇拥着徐红芳走到青莲台边,亦扶着少女的肩膀登上莲台。只见她站在莲台中央,长身而立。腰悬七星宝剑,星眸闪烁,端庄中透着机警;手执一柄拂尘,竖起右掌,目视前方。装束打扮,神情举止与小青惟妙惟肖,真假难辨。台下众人观之,皆惊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随着一声清亮的佛号。定慧师太领着两名年轻女弟子从后台走出,一径来到高继萍左侧,朝着台下人群打个问讯道:“今日白云菩萨、青衣使者出师坐台,恰逢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实在是天作地和,将来一定会给咱白云峡带来莫大的福祉。从今天开始,白云菩萨、青衣使者不光是白云峡的地方神祗,亦是前来参会的众位信士弟子的护佑神。为了答谢诸位的虔诚之心,特借此出师坐台之吉日吉时吉地,恭请白云菩萨普降甘霖,给众人赐福纳祥,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好……”定慧话音甫落,台下立时发出一片叫好之声。只见人头攒动,欢声雷动,闹闹嚷嚷,争先恐后,广场上一片混乱。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两句——”刘玉在后台见场面有些失控,便领着老夫子及一众功德主大步走到到定慧身旁,高声叫道,“列位不要拥挤,咱们今天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神水,保证让大家雨露均沾,福寿延绵。现在希望你们自觉排成两行长队,并排从台下走过,以承接白云菩萨的甘露。”
“刘庄头说得对。大家不要拥挤,按先来后到排好队,方不耽误时辰……”王老夫子扬起手臂高声附和道。
一阵短暂的骚乱过后,广场上便出现了两派形似巨龙的长队。龙头静候在白莲台下,龙尾不知藏在何方。待队伍排好,定慧便将拂尘一扬,就见四名壮汉从后台抬出一口大缸,放在白莲台前。缸内盛的正是从大风台汲来的天然神水。高继萍见状,慢慢步下莲台,站到缸边。徐红芳紧跟着亦下了莲台,站到高继萍身侧,手按剑柄,目视远方。高继萍从身后少女手中接过一束杨柳枝,伸进缸中蘸满神水,轻轻挥洒。只见晶莹的水滴犹如珍珠般缓缓降落,在晨曦的映照下泛着五颜六色的光泽,慢慢消失在人潮中……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洒清仪式方才结束。再看高继萍,早就累得娇躯微颤,力不能支,便在定慧师太的护持下回到庵堂歇息去了。
待定慧一行人走远,刘玉这才又走到台口,朝朝台下大手一挥,便有十数名壮汉跳上戏台,七手八脚将那两座莲台搬去后台,大幕随之被人缓缓拉严。约莫过去半炷香时间,戏台上想起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大幕被徐徐拉开。只见戏台两侧坐着十几位鼓乐手。右首文场面乐器有胡琴、琵琶、箜篌、箫管、笛子,左首武场面乐器有皮鼓、战鼓、铜锣、钹铙、唢呐……锣鼓声一停,琴箫声又起,紧接着便是演员化妆登场,有生有旦,有净有丑,上演了一出热热闹闹的《香山寺还愿》的戏文。戏班是刘玉专门派人从汉中请来的享誉三秦大地的“秦盛”班,要唱三天三夜,庆贺坐台法会。这场面、这声势,在白云峡亘古未见。至于招待应酬,一如三月二十迎神赛会的规格,流水席一撸到底。比迎神赛会有所不同的是,在正殿门口多了一个彩棚,正中安放一张特大供桌,上面端坐白素贞、小青二人的塑像。前面香案上摆放诸色祭品,香烟缭绕,烛火通明。门口放置一口红漆木箱,上盖上留着一个方孔,前面写着“功德箱”三个鎏金大字,由那十名功德主轮流值守,王老夫子捉笔记礼。参拜随礼者络绎不绝,直忙得王老夫子汗流浃背,嘴里不住地念念叨叨:“莫急,莫急,谁也落不下——一个一个慢慢来。把名字说清楚,等记好了再走……”三天庙会结束,礼送了戏班子,除去各项开销费用,竟盈余了三百两银子、五百多吊铜钱,功德会终于有了第一笔资产,直乐得刘玉等人笑不拢口。盛大的第一届白云菩萨、青衣使者坐台法会举得了圆满成功。
倏忽过了三年,刘玉带领原班人马在村中又选出两位绝色少女,要充当白素贞、小青的替身。一切进展的十分顺利,可在坐台那天却发生了变故。按照定制,新人坐台之日,便是旧人离去之时。叵耐那高继萍、徐红芳二人在定慧师太的谆谆教诲下,已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佛教教义,发誓此生要一心向佛,再不还俗。故而与前来迎接的家人大闹一场,以死明志。家人无可奈何,只能任其暂且住在白云庵。这样一来,确是给定慧出了个难题,一座小小的白云庵,总不能同时出现两个白云菩萨和青衣使者。再说,那高继萍、徐红芳二人天资聪颖,刻苦好学,这短短的三年时间,已熟读了不少佛学经典,悟性又高,就连定慧也自愧弗如。尤其生活习性及待人接物方面,处处模仿白素贞、小青。定慧师太在人前人后,常常夸她们二人与佛有缘,不知已修行了几世。在村人及众香客心目中,她们确是活生生的白云菩萨与青衣使者。要是再换上两个生面孔,大家一时也很难接受。至于此次选出的胡应萍与杨喜花两位美女,虽说十分漂亮,但在气质上总让人觉得比高继萍、徐红芳差了那么半截儿。功德会细细讨论研究,觉得白云菩萨与青衣使者的位置,还是由高继萍、徐红芳二人连任为上。至于新选的胡应萍和杨喜花两个,等坐台仪式完成后再征求她们的意见,若要出家,就留在白云庵,依旧由定慧师太调教,以便将来接替高继萍、徐红芳的位置;要是不想出家,就让其父母暂且领回。因此,第二届的坐台法会便如此草草收场。探询二人意见,俱是不愿回家。在她们心目中,能够坐台已是人生最大的荣耀,死活要在庵中待上三年五载,虔心侍奉白云菩萨和青衣使者,以修来世福报。刘玉及几位功德主听了,暗暗赞叹其志向不凡,遂安排二人住进白云庵,拜定慧、静慧为师,与高继萍、徐红芳为伴,诵经礼佛,带发修行。
第三届坐台法会亦如期举行,选中的女子亦是白云峡本村的,名曰孙小慧、刘红艳。因那高继萍的白云菩萨与徐红芳的青衣使者早已深入人心,遂继续连任。新选的两人亦不愿回家,要诚心侍佛,又拜定慧、静慧为师,入住白云庵。这样一来,白云庵就有了六名美女,自然热闹了许多。所不同的是,这次的选秀还引来无数远方的文人骚客,间接地参与到选秀中,品头论足不说,还提了许多建议。言说这个盛会不该三年举办一次,应当年年举行,方才显得隆重热闹。至于名号,也不应该叫白云菩萨、青衣使者坐台法会,应改为“白云峡选美会”。参选女子不能仅局限于白云峡本地,应接纳十里八乡、甚至四面八方的秀女参选,决出名字。夺冠者谓之“花魁”,奖赏白银二百两;次为“亚元”,赏银一百两。至于去留,悉听尊便。刘玉等人听了,并不当回事,也不辩驳,只是一笑了之。谁知那些士人确是背景深厚,能量巨大,竟然间策动秦州地方官府,发来行文例制,着白云峡地方上依照此法执行。刘玉见到文书,却才大吃一惊。寻思这个“选美”工作已经违背了他的初衷,便托故辞掉会长职务,推荐王老夫子继任,也好与士人沟通。王老夫子虽说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碍不过刘玉面皮,只好依允。于是,白云峡就有了名闻遐迩、一年一度的农历四月八“选美”大会。
却说白云峡中街有户人家,主人名叫黄保兴,浑家柳氏,人呼二姐。临街有处铺面,一家人靠做卖豆腐讨生活。那柳二姐有几分姿色,且生性风流,既爱眉目传情,又会打情骂俏,得便处还会做些不尴不尬的营生,人送外号“豆腐西施”。虽说是徐娘半老,但那些外地客商及本地闲汉,有了空当便最爱去她那里打趣帮衬。虽说做的是小本生意,但经营的倒也热闹红火,人缘极广。黄保兴自幼丧父,被寡母一手抓养长大,家道原本不济。自打柳二姐嫁进门,仰仗祖上留下的房产,两口子合计着开张店铺,果然是没大利的没大害,一家人倒也过得衣食无忧。遗憾的是,那柳二姐的肚子却不甚争气,一连三胎生的都是千金,恁是没生个带把儿的。更为恼人的是,自打老三出生后,柳二姐的肚皮就从来没有鼓起过,眼看着三丫头已接近出阁的年龄,显见是再也生不出来了,两口子却才渐渐断了那个念想。庆幸的是,三个女儿都继承了柳二姐的遗传基因,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人见人爱。老大黄金环,十四岁那年正好赶上白云庵隆重的首届选秀赛会,她也是那十位参选者之一。只是运气不佳,却被高继萍、徐红芳二人拔了头筹,黄金环只得了五钱银子的脂粉钱。柳二姐是个爱面子的女汉子,女儿落选,自觉脸上无光,人前人后一通胡咧咧,母女俩便开始十分的不对付,把个黄金环差点气出病来。后来还是黄保兴心眼活络,看上了一个父母双亡的上路少年脚户,央及媒人说合,招赘家中。第二年圆房成亲,小两口少小无猜,恩恩爱爱,日子过得甜甜美美,柳二姐的碎嘴便再也不揭女儿落选的短处了,方才了却了这一段公案。轮到第二届选秀,二女儿黄银环年龄刚好十四岁,又被功德会挑上参选。遗憾是天公不作美,亦是只去走了个过场,却被胡应萍、杨喜花给比了下去,只是比大姐多拿了五钱银子的参赛费。连着两次落选,柳二姐便有些忿忿不平,这次却不再与女儿使气,只是暗地里将刘玉及十名功德主的祖宗十八代逐个悄悄问候了无数遍,抱怨他们个个有眼无珠,不识金香玉,并发誓黄家再也不参与那劳什子选秀会,方才渐渐压下满腔怒火。为了争口闲气,柳二姐做主将黄银环远嫁汉中。黄保兴心中虽说不舍,但终归强不过柳二姐的淫威,翻年择个吉日,将二女儿哭哭啼啼地打发出门。
去年第三次选秀,三女儿黄玉环刚好年满十四岁,出落的比两个姐姐还要水灵,且心高气傲,工于心计。因柳二姐大前年把话说得太满,顾及自己的颜面,明面上不支持女儿参加选秀,黄玉环便背着母亲前去报名。不巧的是,这届选秀又有了新的规定,将年龄限定为十五岁至十六岁,故无缘参选。为此黄玉环耿耿于怀,暗地里偷洒了几多凄惶泪。女儿的心思岂能逃脱做娘的法眼,柳二姐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多少也有些不快。更为恼人的是,错过这次机会,等到下届选秀时,黄玉环的年龄又超了上限。“唉,看来三丫头真是个苦命的王宝钗,此生于白云峡选秀无缘!”每当看到黄玉环的秀美容颜,柳二姐暗中唯有扼腕叹息。
孰料过了一年,白云庵“选秀会”变成了“选美会”,“功德会”变为“品花会”,原定的三年一届变成每年一届。刘玉及十位功德主全部退位,改由王老夫子组织八方文人名士担任评委,并且还有官府支持,获胜者还有巨额奖金……当黄保兴将这个好消息带回家时,柳二姐早就从闲汉们口中打听了个一清二楚。两口子在热炕上嘀嘀咕咕一晚上,决定无论如何要教黄玉环前去参选,力求拔得头筹,以雪老大、老二落选之辱,替堂堂的豆腐西施柳二姐争回颜面。
翌日,清早起来,柳二姐打发丈夫去做豆腐,又叫起大女儿替她去照看铺面,自己翻箱倒柜一番搜寻,将她年轻时舍不得穿戴的衣服首饰一股脑儿寻了出来,打成一个包裹,欢天喜地地走到黄玉环的闺房,亲手帮她梳洗打扮,又是描眉,又是化妆,又将她带去的衣衫换了一件又一件,弄的女儿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小声追问。柳二姐也不作答,只是一味地瞧着黄玉环嘻嘻娇笑。直到她觉得最最满意时,方才停住手中动作,将黄玉环推到铜镜面前,笑吟吟问道:“娘的心肝宝贝,你今天觉得自己漂亮吗?”黄玉环对着镜子,将自己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番,果然是:
幽妍清倩,依稀似越国西施;婉转轻盈,胜却那赵家合德。行动娇花,依依不语,青山脉脉,鬓发如云,修眉如黛,腰肢似柳。桃腮称银面,朱唇配玉牙。
说实在的,黄玉环自从出世以来那有过这种公主般的待遇,激动地满脸泛光,十分高兴地娇声应道:“漂亮,着实漂亮,女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漂亮——”柳二姐道:“那就好,那就好……”黄玉环奇道:“好端端的娘问此话作甚?”柳二姐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儿眼看着离那花魁娘子不远了。”黄玉环百思不解地问道:“啥是花魁娘子?”柳二姐急切切道:“好教我儿知晓,花魁娘子就是——”接着柳二姐便将“选美会”及“花魁娘子”的由来加油添醋地讲说一遍,临了又道:“我的儿,只要你当上了花魁娘子,不但光耀门楣,也算是替为娘我不蒸馒头——争(蒸)了口气,咱家的祖坟上也会冒青烟哩。”黄玉环听了,小嘴一撇道:“我才不稀罕当那花魁娘子哩。”柳二姐道:“这是为何?”黄玉环道:“要是选上的话,不就嫁不成人了吗?”柳二姐道:“怎的就不能嫁人?”黄玉环道:“莫要哄我。当年选中的高继萍、徐红芳、胡应萍、杨喜花、胡小慧、刘红艳六人不是都在那白云庵修行,终日陪伴着古佛青灯,有甚的乐趣?我半眼都瞧不上她们所过的生活。”柳二姐道:“你要过怎样的生活?”黄玉环略一思索道:“女孩儿家,找个好相公嫁了,热热火火过上一辈子,岂不更好?”柳二姐笑骂道:“小骚蹄子,一点不知道羞耻。小小年纪就净想着嫁汉子,真没出息。”黄玉环不服气地道:“啥叫有出息?”柳二姐正色道:“能当上花魁娘子,才是最有出息。”黄玉环道:“此话怎讲?”柳二姐道:“只要做了花魁娘子,一来可得二百两纹银的赏金,我和你爹将来便不愁养老,算你行了大孝;二来你的身价倍增,那些公子王孙谁不想争着抢着想娶你为妻。到那时我儿就能嫁入豪门,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了的绫罗绸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等福分,谁不眼红?”黄玉环道:“这么说,当了花魁娘子还能嫁人?”柳二姐道:“怎的不能。”黄玉环道:“娘亲莫要骗人。”柳二姐道:“好端端的娘骗你作甚?你要不信,鼻子底下长得嘴是干啥的,问问不就晓得娘骗没骗你。”黄玉环道:“要是能嫁入的话,这个花魁娘子我还着实要争它一争。”柳二姐道:“我的儿,这就对了。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做家里的那些活计了,只管吃好睡好,将身子将养得白白净净的。娘这就去托人走动走动,盼着你能当上花魁娘子。好教我儿‘十年寒家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你好生歇息,娘先去了。”说完,柳二姐带上房门,心花怒放地寻人合计去了。
黄记豆腐店内,三名闲汉坐在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时不时地还调侃黄金环几句。那黄金环虽说年纪不大,但自小便帮娘卖过豆腐,经见的人多了,磨炼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擅长察言观色的小人精。对他们的调侃也不含羞、也不着恼,得便处还会抛个媚眼,接上几句诨话,逗得三人哈哈大笑,招惹的街上行人不由地驻足观望片刻,遇见相熟的,还要隔空打个招呼。闲汉们越发觉得有趣,于是便磨磨蹭蹭地赖着不愿离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就见黄保兴与小伙计气喘吁吁地抬来两坨豆腐,小心翼翼地放到案板上摆好,揭去蒙在上面的白布,只见白嫩的豆腐坨微微颤动,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缕缕清香。黄保兴用白布擦拭着手臂,面对着闲汉道:“三位老倌,来它几斤热豆腐吃?”内中一人回道:“黄掌柜放心,咱们走时一定称上几斤,给你开个张。”黄保兴满脸堆笑道:“那敢情好,有劳列位赏脸了。”又一人问道:“老黄,咱坐了老大半天,怎不见二姐的踪影,却是到那里寻野汉子去了?”黄保兴隔空“呸”了一口骂道:“马骝子,闭上你的臭嘴。娃娃在哩,莫说此等疯话。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黄金环听了,脸上“腾”地出现两团红云,便将手中的豆腐刀往黄保兴面前一递,娇声说道:“老爹你且卖着,我去后面照看一下。”说完便领着小伙计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