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跃进生产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探亲”的人,往年这时候,大多是跃进生产队的社员往外去“探亲”。
说是探亲,其实也就是农村里青黄不接的时候,社员们家里孩子多,为了填饱肚子,厚着脸皮到亲戚家里蹭饭吃。
这时候人大多都穷,自己家里也都过得不好,但只要家里来了人,那怎么也得好好招待着,最起码一天管上一顿干的。
这并不是说这时候的人就多么善良淳朴,这一行为背后也透着农村人心底的打算。
你落难了,我帮助你,以后万一我落难了,你也不能放着我不管不是?
毕竟还是人情社会,要是真有人忘本,那在当地基本上是没法过日子的。
当然了,跃进生产队来的这些“探亲”人,不是真来探亲的,也不是来蹭饭的,他们全都是江坝生产队的!
鲁求英看着手里厚厚一沓子介绍信,也是无奈苦笑,这个蔡队长也是个精细人呐!
李克道当日跟蔡队长商议半天,决定让社员们以探亲的名义几人结伴,搭伙前往跃进生产队。
这人去多了不好,去少了也不像样,最终决定每个生产队出五六个人,总数控制在三十人上下。
而且事先说好,一家最多去一个,去跃进生产队的社员,每人都要拿出三成补助上交大队。
为什么呢?因为去了这么多壮劳力,势必要影响大队的农业生产,这部分钱算是给大队的补偿。
再说,这大队要钱也不是揣自己腰包,蔡队长说了,到时候会拿这钱去公社农机站,请收割机、打稻机来,帮大伙儿干“双抢”。
这样一来,去跃进大队“探亲”,既能改善自家生活条件,还能给集体做贡献,最后还是大伙儿得利,从哪方面讲都是大好事。
中国人做事,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有蔡队长在后面拿主意,这事情自然就好办的多。
要是还不明白这里的道道,那就好比武周的武则天,送李治的儿子去突厥和亲。
突厥可汗连夜绣“唐”字大旗,发兵百万,誓要南下擒龙、啊不,是奉天靖难!
“说起来,这队长也姓蔡,蔡大妈也姓蔡,他俩说不好还真是一家!”岑济看着河滩上搭工棚的社员们嘴里念叨。
李克道自打江坝生产队的社员们来了,就跟刘进喜申请调入学校建设队伍。
刘进喜考虑到江坝生产队现在来了这么多人,没个牵头抓总的也不是个办法,便同意李克道的申请。
但他打心底喜欢这个外队的小伙子,为人稳重、做事踏实,如果他是本队的后生就好了!
“大伯,你们就挨着王家二爷的棚继续搭,这里地势高,不怕水淹!”
“强子,你过去帮大伯一把,这木料我来扛!”
“五哥!你等会儿,我这边好了就去找你!”
小学工地上,李克道来回穿梭,帮着江坝生产队的社员们忙前忙后。
岑济也带着周能军、大黑蛋,还有从周有才手里要过来的张克清,一起给工棚添砖加瓦。
鉴于人数上的差别,岑济几人的作用约等于气氛组,不过岑济作为校长,也就是此次工程的甲方,那是必不可少的。
“乡亲们,这是跃进大队的青年书记岑书记,也是芙蓉小学的校长,岑校长,大家热烈欢迎岑校长来给我们作指示!”
李克道见岑济来了,带头起哄,非要让岑济给大家讲两句。
“那个、咳咳,学校必须要有教室!”
“还有,那个,嗯,对!文化工作者必须要有文化!”
岑济尴尬地说了几句闲话,突然感觉浑身燥热,怎么感觉这几句话说出来,好像自己离太阳又近了一些。
不过江坝生产队的同志们很是给面子,纷纷把手举过头顶,啪啪鼓起掌来,就差一起涌上来簇拥在太阳、啊不,岑校长周围了。
经过清点,江坝生产队此次共组织社员三十人前来,算上李克道就是三十一人。
经过几天努力,众人在河滩地上搭起了两排工棚,一间伙房、一间厕所。
厕所是光明生产队“援建”的,当然不是无偿的,因为他们队里菜地多,厕所建好了方便他们沤肥。
岑济本打算让刘拐子过来烧饭,但考虑到新校址距离老学校有个两里路,让刘拐子天天这么一瘸一拐的来回跑,岑济也实在是于心不忍。
便跟光明生产队的夏老四说好,平时给学校食堂送菜的时候,也顺便给工地伙房也送一份。
伙房的师傅暂时由李克道的大伯李家声担任,他在乡里也是有名的大师傅,一手红烧肉更是烧的出神入化。
时间到了正晌午,大黑蛋从大队库房里背来两口大锅,往土灶上一架,伙房也算是能正式开火了。
“我从内蒙来,那里讲究上车饺子下车面,今天江坝生产队的同志们过来,我作为芙蓉小学的校长,别的没有,就给大家下锅面条,大伙儿别嫌弃!多捞几筷子垫垫肚子!”
岑济乐呵呵地卷起袖子,用大勺子往锅里舀着菜籽油,一边招呼周能军添柴加火,一边往里头磕着鸡蛋。
鸡蛋是按人头来的定数,每人两个,整整五十斤挂面躺在锅边的稻箩里,隔着水汽越发的洁白诱人。
两口大锅,一个锅里煎荷包蛋,一个锅里烧着热水下面条,等蛋煎好了,面条也刚好出锅。
碗是公社里采买来的细瓷蓝面碗,筷子刚用水煮过,散发着阵阵竹子清香。
周能军咧着嘴,一个劲儿地往锅里下面条,江坝生产队的社员们个个都端着碗,在伙房外面排队等着吃面。
“这面下得,真香呐!”
“那可不,纯纯的大白面,一点杂粉子都不掺!”
“唉哟,那鸡蛋油汪汪的,这么老远我都闻到味了!”
鸡蛋煎好之后,都用圆竹篓子装了,搁在一口大盆上面滴油,油可不能浪费了,接下来的油还能炒菜。
就着热锅,岑济继续往里倒水,王家声则自告奋勇,上前帮着周能军捞面条。
每个人碗里都盛得高高的,上头再盖着两片荷包蛋,不住地往面里渗着油。
蔡强盛小心翼翼地端着面碗退到一边,用嘴唇轻轻抿住碗沿,喉头一动,一股混杂着麦香、油脂的暖流便直冲肚肠。
不一会儿,工地上嗦面条的声音响成一片,李家声等打完了一圈面条后,自己也捞了一碗蹲在李克道旁边吃了起来。
只剩下岑济、周有才和大黑蛋三人,依旧围在灶台边忙活。
“真是好吃,盐粒子也给的足,吃得浑身都有劲儿!”蔡强盛一只手端着碗,碗底压着筷子,另一只手摸着肚子,似乎意犹未尽。
“强子,听我的没错吧!”李克道碗里面条早就吃完了,正用牙齿轻轻咬着荷包蛋,像是在吃什么龙肝凤髓一样。
“六爷!”蔡强盛看着李克道吃荷包蛋的样子,嘴里不由得又开始咽口水:“你早带我来嘛,我以前过年炮仗都给你玩的!”
“你放心,往后有什么好事,肯定让你先上!”李克道大口嚼着荷包蛋呵呵乱笑。
正在这时,伙房里又传来一阵霸道的香味,这味道极鲜极香,跟贴鼻孔下面来的一样。
岑济也在心里暗自咋舌:“这老鸭汤绝对不是纯天然的,里头科技含量绝对高啊!”
今天学校刚开工,岑济也是下了血本,从家里不多的存货里,寻摸出两盒包装好的老鸭汤。
箱子里还剩了三盒老母鸡汤、三盒老鸭汤,这都是为了跟邱慧娟结婚准备的,可不能再动了。
五十斤挂面只用去三十六七斤,剩下的挂面岑济让周能军一股脑全下了。
另一口锅里,岑济就着煎鸡蛋的热油,丢了几十个年糕进去,加水煮沸后,老鸭汤直接干了进去。
鸭汤里的科技成分被沸水一激,顿时香味四溢,工地上刚干了一碗面条的社员们,肚子又开始叫唤起来。
“大家不要慌,今天肯定让大伙吃饱,这里是昨天晚上刚炖的老鸭汤,还有今年新炕的锅巴!”
如果说前头下面条时,江坝生产队的社员们还能你推我让、谦谦有礼,那一听到有老鸭汤,就再也顾不得有礼有节了。
“岑校长,请务必给我满上!”李克道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下的荷包蛋给嚼碎咽下,一溜烟似的跑到灶台前立正。
这一惊人的反应速度,让蔡强盛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灶台前已经排了老长一溜,悔的他直拍大腿。
面条经过鸭汤的滋润,仿佛都带了一丝肉味,年糕懒懒地卧在碗底,吸收着汤汁。
酥脆的锅巴浸入碗中,一口咬下外糯内酥,一时间米香、麦香、肉香、油香立刻就引爆了口腔。
饶是意志坚定如岑济,此时也要捞上一碗,蹲在门口大快朵颐。
大黑蛋和周能军也是不遑多让,他们累了这半晌,就是为了来这么一口。
这时候的人饭量都大,毕竟平日里没什么油水,一年到头就过年的时候能放肆吃点。
眼下都已经快到暮春时节,平时野菜、红花草都吃腻了,好不容易来这么一下,总算能补充下油脂,抚慰一把苦了好几个月的肠胃。
岑济也不敢放开来给社员们吃饱,因为吃饱在几十年后可能是一个客观事实,但放到现在,那是一个主观定义。
吃三碗面就饱了吗?吃几十根年糕就饱了吗?吃二十个茶叶蛋就饱了吗?
肚子告诉你饱了,肚皮都能鼓成西瓜了,可大脑还是告诉你:继续吃!这才哪到哪?
吃完饭,李克道主动组织大伙儿打扫起卫生来,又带着大伙用小石夯子把工棚的地面给平整了一遍。
这样多少看着要整洁一些,工棚整体位于工地西侧,施工便道目前还只是从大路上伸了个头,剩下的就等江坝生产队的社员们开工了。
“李大哥,我对这些工程方面了解的不多。”岑济看着眼前这群汉子,心里冒出一种感觉来,好像他们与自己有某种联系。
“我在书上看过,说凡是工程,一定要细化,要具体到天、具体到人,这样事情干起来才清楚!”
“就比如建这个宿舍楼,挖地垄、打地基要几天,要多少人,砌墙要多少人,搬砖要多少人。”
岑济对着一片空白的工地侃侃而谈,这些也都是自己在后世的经验之谈。
几十年后,每一处工地外面都有岗哨、宣传告示牌,每一阶段有多少天、需要多少人工和物料,都标的清清楚楚。
当然这上面标的部分内容肯定跟实际天差地别,但这确实会让业主单位看的省心。
岑济也只是无心提了一嘴,没想到李克道却暗自记了下来,并将在日后发扬光大,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1981年5月1日,劳动节。
跃进大队在这一天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具体来说,就是发动社员们通过劳动来为集体增光添彩。
更具体的来说,就是无论男女老少,都要为队里的两大工程添砖加瓦。
华龙路自不必说,自从瓜子厂前面那段路顺利竣工之后,剩余的工程就进展飞快。
目前已经快要经过服装厂(筹),因为施工区域大多位于居民区,因此鲁求英号召社员们在自家庭前屋后开展一次大扫除。
岑济给这次行动取名为:跃进大队人居环境整治行动。
行动所整理出的垃圾、破烂,统一由芙蓉小学的学生分拣,卖到公社里的收购站去。
所得收益由大队再补贴一部分,给参加劳动的社员们加餐。
学生们兴致高昂,在垃圾堆里认真挑选,偶尔发现几个锈铁钉、烂锁扣都快活的不行。
剩余的垃圾都集中焚烧,烧成的柴火灰全用推车拉到沤肥的地方保存起来。
以往跃进大队还有用柴火灰洗衣服的习惯,自从队里开始分红之后,这种习惯也都渐渐消失。
“以前还有用尿洗的哩!”桂枝大嫂见岑济一脸吃惊的表情,又补了一句。
这种日子肯定会一去不复返的,今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而且是大家一起变好,岑济在心里大声告诉自己。
学生们被分为两拨,一拨由罗大右带着去了公社收购站卖废品,另一拨则由岑济带着去新学校工地参加劳动。
临出发前,岑济从口袋里掏了十块钱,让罗大右在供销社里给学生们买些糖果,让学生们甜个嘴儿。
新学校的建筑目前还只开建了教师宿舍,宿舍的地基刚开挖,还没正式进入施工阶段。
岑济发动学生们对工地上的碎石子进行了清扫归拢,李克道看着孩子们稚气的样子乐个不停。
“李大哥,支书让我过来说一声,中午到大队部聚餐,听说菜不错!”
“那好啊,我让大伯中午别开火了!”李克道难掩兴奋之情,拍着巴掌叫好。
岑济走在刚刚铺好的施工便道上,路宽三米五,占用了一部分农田,不过因为是建学校,社员们都乐意退让。
眼前这一片空地,满载着岑济的希望,也寄托着跃进大队的期许,或许能从自己手里培养出几个大学生来。
不过心里有另一个声音传来:培养出来之后呢?他们会回来建设家乡吗?
正当岑济眉头紧锁时,一阵震耳欲聋的的轰鸣声打破了乡间的寂静,渐渐撑大了岑济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