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溥一路过来是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也没什可怪的,这些羌人是很富厚的,一头牛便值两三匹彩缯!马就更不待说了,时溥一路来便想买匹好马,便是囊内无多钱!见这群马好,不由得往近凑。马背上的羌人甩鞭作啸,欢快地过来了。
“哎!军爷,好刀仗!”
一个骑白马的青年汉子抛了话过来,长耳方颌,像个有福的。时溥抬手道:“朋友,哪里来的?”汉子道:“夏州!”时溥道:“可远!”汉子道:“价好!”盐州产盐,盐商多牛马便易售。时溥点头,忍不住又问道:“这白马可卖与人?”汉子一笑,指着前面道:“城中马市,寻拓跋拔延!”说完便趱着马向前走了。胡雄摇头道:“又问怎的,好马都是金打的,一只蹄子也买它不来!”
转了回来,张友却还没见影,众士卒都耐不得,时溥看看时候也不早了,便传了令。走出不远,前面便有两三匹马驰了过来,时溥以为是了,流矢踢了马,不想来的只是三个少年郎,而且一个还比一个年小。当头骑赤马的年约十三上下,带刀携弓,一身戎服,鹰鼻星目,一身都是倨傲之气。骑白马的估计要小上一岁半岁,一样神气,一样装束。后面骑白膝黑马的,人马都要小上许多,猛见了这么一彪人,他倒是露出不少乖觉来。
马一勒住,赤马少年便鞭指着时溥问道:“你等是徐州军?”时溥道:“小公子好眼色,正是徐州军。”那少年不屑地笑了下,道:“要什眼色?兀那旗上不是写着么?你姓时?你姓时如何不识时来?遮了小爷的道!”还是将马鞭比着。胡雄不由地竖了眉,呵道:“哪来的黄口,下马弓着去!”少年眉一斜,啪地一鞭便甩了出来。胡雄不防他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一摸,手里都是血,这畜牲鞭上着了铁刺,半张脸都吃他犁了!
“粗狗!识得你王珙爷爷否?”
“识你祖宗!”
骂着便扑,这王珙又甩出一鞭。胡雄拔刀便迎,鞭缠刀,少年扯不动,丢开手,铿地拔出腰刀来,动作十分敏捷。马向前一赵,手腕一转,照头便劈。胡雄侧身移步,一拳砸在马当胸。少年犹不退,就着马立之势便要放蹄前踩,胡雄却也惜不得这马了,大吼一声,挥刀处,腥血溅,便削下两只马蹄子来。王珙吃惊,急忙跳鞍,落脚未稳,胡雄脚已踹到。时溥怕伤了人,流矢作喊,不想后面少年早已放出一箭来,胡雄就地上一滚,还要上前。白马少年嚷道:“谁动谁死!你等可知小爷是谁?”骑黑马的却早往回跑了。
胡雄道:“便是天王菩萨,爷也要劈下半边来!”时溥拽了一把,上前要说话,那王珙却是一个纵步突了过来,时溥不及拔刀,急抢一步贴上他身。胡雄要动,嗖地又是一支箭。时溥一膝磕去王珙手中的腰刀,钳住他右手:“公子,何不且罢!”话音未落,不想王珙左手又掣出了一把短刀,照腰便搠。时溥侧避,短刀横拉,衣袍绽裂,鲜血便如伏蛇般钻出来,时溥也怒了,一脚将少年踹倒在地。
“阿哥!”
白马少年急喊了一声,纵马便突。时溥一闪避一边招呼道:“少年郎!何不惜命!我等王卒,岂可干犯?都住,不许伤他!”众士卒纷纷作避。胡雄却不管,在残马鞍后扯了弓,拽开便射。白马吃箭,又嘶又窜,鞍上少年不见惊恐,嘴里犹怒骂不已。
“这小狼子唬得狂了!”
王珙坐在地上吐着血沫道:“狂了?徐州卒,你等才是狂了!”胡雄摇着头,天下人都说徐州军人凶悍,却未必及得上这两个小狼子的!时溥问道:“少年郎,你阿爷是谁?”王珙道:“不须问,有你知道的时节!”不再说话,去抚看他那匹断了蹄的赤马。盐州刺史姓王名纵,这多半是他的子侄了!
这时,后面嚷了起来:“来了队番兵!”话音还未落,便有一队骑随着那赤马少年突了过来,秃发穿耳,看来还真是番兵!押队的魁大汉子,年约四十岁上下,半脸须,高挑眉,大吊眼,目光刚狠而沉稳,面貌虽与从骑相似,发饰与衣袍都与唐人相同。这番汉驰过来,勒住马,将时溥、胡雄上下扫看了一番,跳下马走到王珙面前,拜下道:“思恭见过三大公子!”王珙咬着牙道:“拓跋,这些徐州人阻了我的道,杀了我的马,你看得如何?”拓跋思恭默了默,道:“公子,这是朝廷师旅,谁也不敢犯的!”胡雄道:“这不是人言?”时溥捂着腰上的伤口道:“兀那军汉,我等是徐州军,受了天子诏旨往戍天德,这位少年郎生性也忒骄暴了点!”
拓跋思恭没有答话,拾了地上的刀递过去。王珙恼怒,抢了在手,将人一撞,有些不稳地朝拓跋思恭的马走了过去。没想手才抓到鞍上,马却咴叫着向前一赵,几乎把他带倒。王珙大恼,嚷道:“畜生!你也来欺我!”竟一刀便搠进了马腹里,马痛得往前乱赵,很快就栽倒在了地上,一时所有有眼有目的都呆住了。王珙怒气犹未消,对着马颈便乱砍起来。砍得不成了个形样,又赶到了自己座骑跟前,如法挥起刀来。
两匹好马,真是可惜了!
时溥却注意到,这拓跋思恭脸上只短暂地出现过一点惋惜,然后一直是沉着、冷漠。相反后面那个面目与他相似的汉子,倒多多少少露了些恼怒。白马少年睨着眼,是一脸的得意与敖狠。而时溥自己自始至终都是震惊,刺史的子孙,哪得如此放肆的!
这时马蹄声又响了起来,前面来的,很快一匹黑马便携着尘土到了跟前,马高八尺,竹耳鸟目,高鬣船胁,全身黢黑,踢踏生风;人宽肩方额,浓眉直鼻,颌须杂黄,眼色带赤,神情肃厉。真是马有龙气,人有虎象,想必便是王纵了!马缰子一勒住,便一眼对过来。时溥抬了抬手,没有说话。
“四叔!”
骑白马的少年率先喊了句,然后整个番队都下了马,一起上前拜下,唤了声“四郎君”。竟是王纵的子侄,那俩个少年便是孙辈。来人脸上露了点笑,道:“起来罢!”又对拓跋思恭道:“大元,你爷可好?怎的便回了?”拓跋思恭道:“好的,听说南境有事(注:盐州南境是庆州北境),也不敢多捱的!”这汉道:“小乱子,我三哥与王宗诚已拜命去了!”又道:“你那夏州的族人又将牛马至了,寻你来!”又唤那与相貌与拓跋思恭相像的汉子道:“二元,与我将什好物来了?”那汉便道:“将了些,只是不好!”这汉道:“将了便是好!”便朝时溥走了过来,似乎没有看到一身马血的王珙。
时溥相迎两步,抬手道:“徐州军将时溥!”汉子也抬手道:“盐州司兵参军河中王重荣!贵部的供顿,城中已齐备,有了什不好,只管找我王重荣说话!”又转身对徐州卒嚷道:“徐州兄弟,苦劳了!城中备下了好麦酒,保管解乏!”这当是王纵之子无疑了,不然区区八品之官,侄子如何敢恁地撒野?不过便是王纵之子,这供顿之事也当另有职官才是,也是怪!
王重荣嚷完又转身道:“时军将,这供顿事也不合我管,可我阿爷年老多病,事有轻重,我也不得不管!诺,管的来了!过会再说话。”前面张友伙着几骑驰了过来。
骑白马的少年随了过来,王重荣拍了拍他的肩道:“瑶哥儿,你怎不跑?”却又一把推开,到了那王珙身后,踢了一脚。王珙猛地跳起来,倔着血脸瞪眼。王瑶便道:“四叔,这厮们…”王重荣嗔道:“说什!”一脚将王珙踢倒,提起腰带便嚷道:“二元(注:拓跋思谏),过来!”那蕃汉便过来了。王重荣将乱挣着的王珙往鞍上一按,抽出一把短刀递过去道:“二元,押了给我大哥(注:王重霸),他要跳闹,你便割他的肉!”蕃汉真接过了刀。王重荣揪起王珙脑袋瞪了一眼,王珙一时去了骨般,不挣了。蕃汉牵着马便走,王重荣又嚷王瑶道:“杵着做什?随上!” 那王瑶便也踢动了马。
王重荣看了看地上的两匹马,起身对拓跋思恭道:“这狗才,可惜了这突纥利赫连马!他娘在家生孩子,一宅都焦了,这厮们却撞出来撒野!”拓跋思恭道:“党项岂少马来,泊子里尽有的!(注:突纥利泊)”又问道:“刺史大人可好些了?”王重荣道:“人老无好日,你爷怎样我爷便怎样!回吧,族人等你吃酒!”又道:“嘱咐他们谨慎些,闹出事体,莫怪我王铁条无情义!”拓跋思恭应了。
这里一走,那里徐州军也准备开拔了。王重荣拔出柄短刀来,招呼众人道:“徐州兄弟!来——马肉酸甘,强筋补肝!一人一块!”时溥、胡雄便过去了,王重荣笑道:“人无私心,石头成精!可得与自己留块好的!”两匹马分完,王重荣将赤马的银饰鞍具提到时溥、胡雄跟前,道:“时军将,这鞍具打的还行,若肯见谅时,好坏都收了!小厮便是穿衣的牲口,还不到成人的时节,抬抬手了了,如何?”胡雄便接了,这不亏了!时溥招呼张友取了那张白狼皮,道:“王公,贵州界上猎的狼,现在也见个主人!”王重荣也不推,接了,搁在自己马鞍上,然后携着时溥的手往路旁的小丘上走。
“时军将,重荣冒昧,欲借你的人马一用,可否?”
时溥哦了声,不置可否。王重荣手指了一圈的道:“公可知这盐灵宥夏,银延麟胜,庆宁邠陇有多少蕃落?其间又以何者为大?”一顿,道:“多少便我也说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八百里秦川,朝庭却用来养蛊!自开国至今,塞外归附部落,不置在这河南地,便置在代北。代北如今是沙陀为大,而此处却是党项为灾!一者,泾、原、陇三州山谷本有其部落;二者贞观时扫灭吐谷浑,其后吐蕃倔强,自青海、积石又迁入不少,散满十州之地。安史之乱以来,与吐蕃勾连屡为动乱,我盐州便屡受围攻,武宗、宣宗两朝屡遣大兵征讨,虽是大乱不生,小乱却不已,如今庆、盐之界便有乱子!”
这些时溥都多少知道的,发徐州前他找了些老军问了西北不少事体,莫非王重荣要借兵往平乱?这他可做不主,除非有朝庭或者天德的文牒。
王重荣继续道:“朝野论者多以为羌乱之由,乃党项富厚,官吏侵渔所致!其实也不然,儿大思妇,女大思归!羌胡势大,自然生乱,此是情理之当然者!人无私心,石头成精——党项可非石头,安史之事他心里也想,吐蕃之强,他心里也慕!适才我唤的那大元、二元,便是平夏部的,他祖上本是小酋,安史乱间,没随着乱还与朝廷立了功。武、宣之世,也是为朝庭出力,因此也吃朝庭养得肥大了,他爷在宥州已是一州人望!
这厮在盐州也了不得,一城党项都与他脸!这是我爷失了计,武宗讨回鹘,我爷与他爷同在石司空麾下!石司空讳雄,便是你们徐州人!武宗之丧,吐蕃诱党项、回鹘余众大侵,我爷与他爷又同在太原郡公王公麾下——太原郡公讳宰,公知道的!”时溥点头,王宰便是徐州节度使王智兴的第二子!一时,他似乎明白王珙那厮为何残虐了,王智兴便是残虐之人,王宰也号称勇猛严厉!
王重荣继续说道:“后来我爷做了这刺史,他爷便来托人情,求将在衙里使唤,我爷便肯了!盐宥接界,人马往来,也是要借他作调和。盐州有盐,商贾往来,牛马之市便大兴,羌蕃怕吃亏,便以他做了个主人,年月一久便有了势了!如今城中之兵大半在南界,诸蕃牛马大集,这厮又猛然回城,我不疑他,却也不得不防备!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也!公但在城息止三日便成,若误行期,过后我自请大府(灵州)与天德讲论!”顿了顿,将身靠近了道:“我爷已是不行了,只有一口气喘,不然也不须央公!我爷自河中骑将起家,三十年来,西北但有征讨,无役不从,威德在人,衙中咳一声便了!如何?”时溥默了默道:“王公既有此忧,何不便使大府遣兵?”王重荣道:“大府兵马足用,便不须公将着兵往戍了!且安有无事请兵之理?公若相应,人给百钱!”
时溥道:“王公,时溥这一路来延误不少,不敢再延,恕难以从命!”抬了抬手便走,人无私心,石头成精!迟了期,罪是自己的。乱了盐州也好,乱了关中也好,也罪不着自己一毫!且乱了才好,他便可顺势讨乱,不须三年,功名便有了!无事捱在这里,过后倒吃人污作乱军闹钱也不定的,此公面目岂是好相与的!
王重荣很快就追了上去,也没有再提起借兵的事,入了城,随到了供顿处,又前前后后照看一回,末了吩咐主事的说:“我家与徐州颇有渊源,这厮们设有分外之求,但且应之!”主事的唯唯应了。转出来,便伙了族侄王蕴往市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