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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似真是为火而降的,火灭雨便止了,第二天侵早,东边天际便又放出了一大片烂目的红艳,时溥一直呆在城上,待到日头高高升起才下了城。在县衙吃了酒出来,他心中的两件疑问还是没有着落,郑镒是生是死,生是在城还是已逃,死是何人所为;朱五的两条腿明明折断了的,如何却能跳起来杀人,轻松逾墙而走。他感觉到这两件事都与朱五的那几个同伙脱不了干系,寻着一个便能得原委。可人多半已从城东发现的盗洞逃出,朱五身手惊人,手搏、器械极熟,不是庞勋败军便是江湖盗贼,这时不是已逃往外州便是入了贼山,捱到明年正月,兴许天子又将大赦。思来想去,也不值得大费气力,交予县中访拿作罢。

一千兵在萧县驻扎到六月才得令返城,乘船而来,步行而归。依着故事,入城后球场纳了甲械,酒食劳赏一番而散。节帅始终没有露面,只是由判官路审中、都押衙郭忠主持。士卒散归后,时溥便到了衙院复命,可直候到日暮时分才见着了人。节度相公还是一如往常的宽和,见着便笑道:“本使体肥,不耐炎热,衙中难坐,水榭又易眠,使公久候了!”便让时溥坐了说禀。报状是一早就递了回来的,时溥只是依着状子再说一过,郭铨后面两柄大扇扑着,自己手里还执了一柄方扇,也没有旁的言语,等说完了才问道:“以公看,彭攒可能招抚?”时溥道:“天子屡赦,相公及夏侯相公屡招(注:夏侯瞳,为郭铨所代),彼不为收束,乃更谋破州县,以末将度之,盖不可招!”郭铨叹了一口气,便没话了,赏下一袭绯袍、三匹绢遣了出来。

路审中从中堂送出来,也是一叹。时溥流矢站住脚问,路审中道:“相公叹,仆安得不叹?”又叹一声,道:“公以为相公真昼眠于水亭乎?非也,忧府事也!忧国事也!彭打山不受抚,李重霸不受抚,非大军讨之不能平。然本府连年丧乱,军心疲而民心怠,人力财力实不足以讨之,大贼不灭,则小贼不止,是一境终无太平之日,今驸马当朝,日夕望平,相公又焉得不忧哉?”一叹,又道:“前日朝廷又下牒,征调一千军士往戍天德军,府中竟无人欲往!”时溥也叹了叹,道:“老军常言防秋在灵武,今番如何是天德?”路审中道:“这就是相公所忧了,边境安宁则何须戍军哉?”

转到前面廊子,路审中突然问道:“公何以知郑镒为贼内应?”时溥道:“当时酒宴之间,郑镒分明识得那朱五,及贼向城,又忽然不见,是以疑之!”路审中一笑,站住道:“公以郑镒守北城,郑镒若应贼,似不须纵火!”又道:“郑镒应贼而不闻其萧县兵为乱,更是不可解!”又道:“郑镒为县尉,识得几个浮食流氓,亦不奇怪!”时溥道:“末将亦疑之,可彭攒闻郑镒死便退,又是何故?”路审中道:“安知彼不为雨退?”时溥无辞,心里有些乱,郑镒的家可是他破的,若是冤枉,自己可难逃罪责!

路审中道:“以本官度来,郑镒应是未叛而为人所杀,火乃他人所纵,不相干!”时溥道:“末将固疑是朱五之伦!”路审中道:“亦未必不是公,朱五腿折而走,谁人信之?同伙营救,谁人见之?”时溥一惊,拜下道:“判官,末将何敢如此,又无仇怨!”路审中道:“贪其财也,此亦军中常事!”一笑,扶起道:“本官言此,非欲罪公,但道公报状之病耳!郑镒反复之人,杀之何妨?”时溥拜下谢了,起来道:“然则奈何?”路审中道:“公得更聘一个好书记!”便揖了手,不再往前送了。

时溥不是愚钝之人,路审中的意思也明显不过了,或者往戍天德,或者便要得罪。可这一戍便是三年,三年后也不知是生归还是死返,北边防秋可是凶过南边防冬的!一到宅门口,他娘与他浑家便抱着孩儿在迎望了。浑家是前年春娶的,孩儿是去年夏生的,阿娘也已年过百半,他真是抛舍不下!

入夜后,时溥便将了郑家得来的田契到了路宅,路审中接着,不见一丝惊喜,当场看了,又还了一半,道:“非为财也,为公安心也!”时溥也不扭捏,接了谢了,又坐下道:“判官,末将非不愿往天德,只是老母在堂,新妇无知,孩儿落草才得一年,心中实在割舍不下!”路岩中放下酒盏,道:“此事在公,公欲往无人能争,公不欲往无人能强!”一顿,抚了抚他那一颌武夫式的胡须道:“公欲富贵乎?”时溥道:“富贵有命,末将安敢望!”路审中道:“富贵有命,求之有道,以仆观之,公有王侯之禄,奈何不求之?”时溥心中一动,周重当年也说过此话的,便抬手道:“末将愚钝,愿判官开示!”

路审中道:“一府将校,较才论力,公自以为当居首乎?”时溥道:“不能!”这话倒非自谦,朱玫虽走,犹有刘巨容在埇桥,其他乔翔、陈全裕、汤群、周岌、刘逢、秦立等谁又服自己?路审中道:“门第年德又如何?”时溥摇头。路审中道:“官资功劳又如何?”时溥道:“皆非第一!”路审中道:“公可知汾阳王乎?”时溥道:“岂有不知的!”路审中道:“汾阳王虽为武举高第,犹以戍边显贵,公亦闻之乎?”用扇柄点了点案子,道:“有唐以来,以一镇军卒坐府中以取富贵几人耶?以边功显贵者又几人耶?所谓命中有富贵者何谓也?求则得之也;所谓无者何谓也?求亦不能得也!”又道:“大丈夫顾恋妻子者,必不能成大功名,验之于古,无不如是!”时溥揖了揖,心动了却还没有应口,回到宅中,对着妻儿便不免生叹。浑家倒怪他面目冷了,问他是否有了外宅。

第二日衙参,节度相公便再次说起往戍天德一事,脸上比往日严肃了许多:“扼虏防秋,自是王卒本分,诸公何辞耶?”众将校还是闷着,这时秦立便嚷了出来,这厮便是郑镒下邳的旧部,郑镒叛庞勋时他没叛,最后与彭攒、孙章等得了庞勋重用,庞勋死后还收了些散卒,后来受了夏侯瞳的招抚,生得头小身长,鼠脸猪眼,倒有些虎狼性子,故现在府中都唤他作秦狸子。适才院中排班时,时溥与他偶然撞了下眼,在平素的冷淡中又加了几分恶意,其实也不只是这一个,所有受抚将校都是如此!

“相公,朝庭不公!我军府才经丧乱,疮痍满目,瓦砾成堆,便调我军往西川击蛮。这才多久?又要往西北防胡!天下籓镇偌多,奈何以我徐州为牛马?”

郭铨蹙了眉,路审中笑道:“公此言大不然的!天子仁德,子爱万民,此次征调,亦是不得已也!况且天德军虽在边裔,却并不穷苦,北是阴山、南是黄河,其间良田万顷,牛羊满野,汉之九原,正是其地也,故名丰州!相公是最知此的,汾阳王当年便曾为天德军使!现今天德军防御使姓支讳谟,非寻常武将,乃势门子弟,外叔祖乃穆宗大臣崔能,妻祖为南康郡王韦皋,明经出身,历官仁且廉,居家孝而悌。本官因着西川相公(路岩)之故,与其弟(支详)大有情谊,公愿往者,审中当修书嘱托!”众人还是不说话,官官相护相夸,没有几句实语的。且势门子弟,几个贤能?文充武职,又如何敌得羌胡驰突?

郭铨道:“追踪卫霍,扬威边塞,岂非大健儿之本心?自我朝奠鼎以来,这西北卒伍里杀出多少王侯将相来?”时溥看众人的意态,便出来应了。

散了衙出来,陈璠便长声道:“汝田兄,丈八长的手指也拨不动你的算珠子,三年五载,便是回得来,这衙里坐的还不知是谁来!可别拉我,我不去!”胡雄倒大声大气地道:“我去!我比不得汾阳王,还比不得康季荣(前徐州帅)?立得小小之功,贪用二百万贯皇帝也不杀的,我去!田哥,我去!”搂着他的臂膀道:“我也不要二百万贯,二十万贯便得!”时溥笑着点头,对着陈璠道:“也要有一个在府的才好,我俩家便托你照看!”陈璠满口应了。时溥道:“兄弟,我还有一事托你!与我寻着周武侯(周重),生要见人,死要见骨!”陈璠道:“死寻他做什的,不都说死在乱中了!”时溥道:“做书记,教孩儿!寻着了,哥哥大大赏你!”陈璠应了。

几天后,时溥便上路了,出宅时是一屋哭声。一千军卒大半是节帅从兵册上勾下来的,敢拧着不去的便夺军籍除名,故也没人敢不去!在路上抹了几天泪,又闷了几天,众人的情绪都平复了,行野则歌,过村则啸,见鸟雀则掷石子,见猪犬则挥棒子,快活得很。过了东都,又望着了长安,有心小的便说:“开了眼,死也不冤了!”这队里各形各样的人都有,最让人注目是一个唤作张友的军卒,十七八岁,面目颇清秀,浑身上下也没斤肉,话也不多。别说人,便是队中的驮马对着他也要打着响鼻挣挣缰子,故都唤他作“张优”,他也不甚恼。众人都以为他怯,直到入宥州境界的那晚,这厮竟悄没声响地格杀了摸进营地的一只白毛狼,狼老毛白,最为凶狡,不易的!众人这才识了人面目,转了态度,真可谓有气不在嚷,有力不在肉,有勇不在争!

出了宥州便是盐州,宥州属夏绥节度使,盐州属朔方节度使,安史之乱,肃宗皇帝以朔方军中兴,为军能至朔方,也真可谓死也不冤了!时溥也不知自己这心是大是小,这天晡时左近,行到了盐州城外五六里处,张友往城中递牒还没回转,时溥便傍着官道驻下了,途中有几回便是人到驿中饭未办,差点起了闹,也往左边山垅上瞻瞻这河南(指河套以南)重镇的风光。

此时已是七月,炎热消散,好风好草。四近树疏草密,或黄或绿的杂草,过膝拦腰,铺得满眼都是。风拂压下来,沙沙啦啦的作响,变换出另一种斑杂的褐黄。风过草直,又返成黄绿。风一阵一阵的,颜色也是一阵一阵的,但也仅此而已,可及不上徐州的明艳。胡雄张望了一回,道:“恁好的草怎的只牛只羊也不见!”时溥指着远处道:“那长城好!”胡雄道:“我见不出什好来,这草倒真是好!”又掐了一根搁在嘴里。

这长城也确实算不得好看,斑斑驳驳的,不是寡淡的白色,便是各种深浅不一的黑褐色,残破塌陷也各有式样。“好看”的倒是西尽头的盐州城,高拔雄壮,泥色也新,大概年前修葺过的。不过这倒不是管内官吏厚此薄彼,这处的长城本来就是一件没用的古物,盐州的境界便跨到了古长城以北,更北的夏州境地也不是什域外世界,便是过了黄河,过了阴山也说不得是域外世界呢!都是大唐的疆土,大唐的子民,修它做什来?据军中会讲古的说,观贞之初,也有大臣要修长城的,太宗皇帝却道不必苦劳百姓,会当一清沙漠,海内一家,长城——大唐的将士便是大唐的长城,弓槊所至,即为境界!

如今虽不是太宗时了,可塞外诸胡也大衰了,主要作梗的便是党项羌与河西回鹘。天德增戍兵,张友说不是防塞外诸胡,而是防振武的沙陀!这是他祖父的话,他祖父还说朝廷当日便不合使李国昌镇振武,朔方、天德、振武本是一体,列守河外,急难相援。天德与振武所在本是张仁愿(中宗名将,爵封韩国公)所筑三受降城,互为左右,相距五百里,骑军旦暮可至。既予沙陀,可谓西北安危皆制于朱邪之手!这些话都是倒极有道理的!

时溥几个又转了几个山坡,长城不看了,倒寻看起牛羊来。可是无论是草长、草短处,都是空静静的,除了几只野了性的狗,并没有看见其他的牲口。而在延州以来的官道四近两侧,随处都可看见党项人的牛马猪羊的。转回大道上,撞见两三个放羊人,时溥便上前拱手询问,那放羊人唐言并不利索,是个杂胡,哑哑哦哦说了一通。等羊群过了,时溥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城外十里的草是刺史喂军马的,纵牲口啃食践踏者论刑。

胡雄道:“这刺史好大的威势!”时溥道:“自延州一路过来你也看到了,野羌(主要指党项)杂虏何处没有?盐州是灵、庆、宥、夏四州之结纽,此处一梗,灵州、夏州路绝,庆州、宥州两部羌(东山部、平夏部)便连了势,届时京畿也得传警,天子在长安城也下不了饭的——没此威势怕也做不得盐州刺史!”胡雄道:“这般紧要,如何不逐出塞去?”时溥道:“便是塞外内迁的!”胡雄道:“这我也知的,只不知迁来做什?”时溥道:“天子有德,则远人来!”正说着,不远处便黑云似过来了大群牛马,初略一估,少说也在上千头,前后相夹的男女都是党项打扮,女的着虏帽,穿彩衣;男的都秃发穿耳,衣袍有皮有彩,式样有汉有番,杂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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