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在我回到云中谷的第五年,长安传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权倾朝野的赵国公长孙无忌,竟被削去官职和封邑,流放黔州。
传闻,他之所以会遭此横祸,一来是反对李治立武媚娘为后,二来是他身为永徽首辅,得权之后不但没有规约族中子弟的行径,反而更加放肆纵容以致民怨沸腾。所以,李治才不得不“挥泪斩马谡”,杀了先帝留给他的重要财富,亦是自己的亲舅。
初闻此消息时,我几乎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不可置信地道:“以我对长孙无忌的了解,他不像是个会贪污敛财、纵容子弟的人!”
李恪合上密报,踱步至我面前,然后蹲在地上,轻轻道:“罗衣,有件事,我瞒了你许久,时至今日,若我再缄口不言,那么我的良心亦是不太好过!”
我疑惑地看着他,歪着头问:“什么事,如此神秘?”
“你要向我保证,无论自己听到的话语有多么匪夷所思,你都要保持镇静,不可激动!”
他如此一说,我心头的疑虑反而更重,于是,我佯装不满地说:“究竟是何事,你且说来听听!”
李恪叹了口气,道:“当年,你曾问过,我是如何从李治眼皮子底下逃出升天的!”
我忆及往昔,直白道:“你不是说,当日你预料到了李治的动作,故而一早便将伪装过后的云峤从玄甲营送到了吴王府,李代桃僵,逃过一劫的吗?”
“这是实情不假,但,这只是实情的其中一部分!”
闻言,我有些懵,只能迫切地期盼着李恪接下来所要讲的一切。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是如何在李治将吴王府亲信清洗殆尽的情况之下预先得知其阴谋的?云峤虽与我体型相仿,但若他药效一过,开口揭穿这个秘密,我又该如何?还有,宫闱重重,什么样的密探才能躲得过李治的耳目,将我尚在人世的消息带给母妃……罗衣,你向来聪慧,这些细节,你只要稍作思索,又岂会有想不明白之理?”
李恪的问题像一支支带火的羽箭,直直飞入我的心头,我缰在原地,呆若木鸡,几乎不敢去思索他所讲的一切。
我垂眸沉声追问,“那你告诉我,当年,是谁在暗中相助于你?”
李恪扯开嘴角,轻轻一笑,然后说出了四个让我无法自处的沉重的字眼——“长孙无忌!”
“他……”我惊讶无语,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问这个问题。
“当年,长孙无忌派人找到我,然后向我透露了李治的决心,我本来对其心有疑虑,但由于情势紧迫,只能暂且选择相信。在高阳公主叛变当日,我便已将伪装过后陷入昏迷的云峤送入了吴王府……长孙无忌的原计划是在云峤苏醒之前,用毒药取之性命,孰料,李治却比我们更心急,他亲手杀了那个假李恪,让这事阴差阳错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李恪停了停,显然是想给我一个缓冲的机会,随后,他幽幽叹道:“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李治会赶在一切发生之前,将你骗进宫,万般无奈之下,我又去找了长孙无忌,你可知,正是他告诉我香樟殿那条隐藏密道的事,也正是他用了探子,将消息传给母妃,母妃这才寻找到了救你之良策。”
“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哽咽地问道。
李恪扶着我的脸颊,轻轻说:“自那件事过后,有一点,我可以确认——在长孙无忌的心中,你一直是他心爱的女儿!”
“为何,那时候,你不将这些告知给我?”
李恪叹了口气,说:“是长孙无忌阻止了我,他说,你心里有恨,说了也是无益,等到时机成熟,你自然便会知晓。”
我眼眸一垂,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流,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仇恨、恩怨我早就已经放下,我甚至时常忆起,少年时在长孙府中度过的那些温暖而寂寞的时光,那时候,我总是守在西窗之下盼一年年的芍药花开,也总是蹲在墙角根前和良瑛一起酿一壶壶菊花苦酒,都说年少不识愁,我半生归来,却已遍尝愁情滋味,奈何,平生最恨、血海深仇,到今日,却才发觉,是护我最深。
“义父……”终于,我像冲破了心头的那层阻碍,哽咽着喊出声。
只是,他,再也听不到了。
大唐显庆四年,长孙无忌刚被贬到黔州,便在中书舍人袁公瑜的逼迫下自缢身亡,而后,家产被抄,子弟流放,长孙一脉,终是盛极而衰,在它最辉煌的时刻,走向了覆亡。
那日,我向李恪提了一个要求,他想都没想便应允了。
我说:“洛来不孝,在义父走时方才醒悟,而今,唯有亲赴黔州,于乌江畔洒扫祭拜,才可略尽心意!”
李恪吻了吻我的额头,轻轻道:“这样做是应该的,毕竟,你叫长孙洛来!”
是呀,毕竟,我叫长孙洛来!
………
长安秋来,星河璀璨,年轻的帝王站在治世清音楼上,俯瞰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古老城池。入夜后,家家户户点燃了烛火,星星点点的光芒将长安四四方方的轮廓勾勒得十分清晰,随着眼眸流转的方向,他甚至即刻便能喊出各个街坊的名称。他热爱着长安,因而,用尽心机,夺得大唐至尊的位置,他想,或许可以运用一己之力,让这座城市拥有更美好的未来。
帝王之术,把控朝政,他向来是得心应手的。
可是,这条路走得越远,他心中的孤寂却也越深,所以,他曾拼命留住,自己想要的幸福。只是,天下一切,他都唾手可得,唯独她,自少年时代起,就注定成了他不可企及的梦。他始终都不明白,他的努力挣扎,他的委曲求全,在她眼中究竟被视作何物?他很想找她问清楚,可是他终究没等到一个可以开口的契机。
她自洛阳来,然而,他却也是在洛阳,彻底弄丢了她。
山长水阔,人在何处?他不过是想牵着她的手,登上这治世清音楼,然后告诉她,“你看着长安,我看着你,可好?”
“陛下……”一个轻柔妩媚的女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心有不悦,却依然要转过身去笑脸相迎。
“你来了?”他的声音温柔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美人羞涩一笑,道:“陛下,明日便是立后大典,请您早些回宫歇息了!”
是呀,立后!
眼前这个明媚鲜妍的女子,用一朵珠花为换,告诉他——我要做皇后!
他几乎不加犹豫便答应了她的要求,他知道,这样的做法有多么荒谬,可他无计可施,因为——这朵比生命还要珍贵的珠花,又岂能落在他人的手中,那可是他半生的执念——她的珠花!
“夜色已深,朕是该回去了!”他向那女子伸出了手,轻轻道:“走吧,皇后!”
华服之下的宫装女子,虽然垂着头,嘴角却露出了一丝不可察觉的微笑,皇后——多美的名字。
“我想要的,终究会得到!”她又在心头重复了一遍,便慌忙跟上了李治的脚步。
只是,他们都没注意到,夜色中的长安,并未睡去,家家户户都拿出了衣砧木板,女孩子们说说笑笑,为即将来临的寒冬准备新衣。
这是长安最深情的时刻,一砧一砧,都有说不尽的情谊,更有解不开的相思。
几十年后,当故人已去、山河作古之时,一个白衣飘飘的诗人,喝醉了酒,倚在治世清音楼的栏杆上,当他一觉醒来,正见中天皓月、明朗如镜,更闻捣衣之声、砧砧入骨,他心受感动,还等不到秋风再起,便挥笔写下了一首字句清颖的诗。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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