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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

江夏皇负手而立,视线在御案后那扇红木掐丝珐琅云龙纹屏风上停留良久,方别扭开口,“阿暖和阿渊的事,谢谢你了。”

若非他,他至今都不会知道,那一次后,阿依便怀了他的孩子,还为他生了一双如此出众的儿女。

当年在得知她没有遵守约定私自嫁人之后,他恨过,也怨过,甚至几度后悔没有杀了那个男人。

可终究,他忍住了。

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他尊重她的选择。

即便这道光,可能永远都不再属于他。

原以为一辈子就要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她做她的林家夫人,他当他的江夏皇帝,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交集。

可她的去世,却似一记重锤,顷刻间便击溃了他心里仅剩的那点期盼。

曾经,他想做一个好皇帝,证明给所有人看,让他们知道,他苏琒,不是一个坏人。

但结果呢?

母后死了,苏钰死了,外祖父死了,老顾国公死了......

父皇留下的一班老臣,也都走的走,散的散。

最后连他的阿依,也永远的离他而去。

忍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他最终活成了孤家寡人。

那一刻,他恍然发现,世间之大,竟再无一样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江山如何,皇位又怎样,若无人分享,他要之何用?

万念俱灰的活了这么多年,可谁知道,命运竟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微微闭眼。

终究,是他负了阿依。

苏锦逸面色清淡,酷似江夏皇的凤眸中不见波澜浮动,“父皇言重了,他们也是儿臣的亲人,儿臣理应将他们找回来。”

明明是父子,可他们之间,却生疏的比普通君臣还不如。

也许生在皇家,亲情本就是一种奢望吧!

他心中无声的笑了笑。

也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

江夏皇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屈指放于唇边,掩饰般的轻咳一声,而后缓缓转身。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正视起这个他从未关心过的儿子。

丰神玉姿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他。

不同的是,他是阴暗无光的,可苏锦逸的身上,却有着朗风霁月般的温暖。

他欣慰的扯了扯唇角。

很好!

虽然没有他的教导,可他依旧长成了他理想中的模样。

他眼眸中隐有情绪波动,沉沉叹气,“这似乎是我们父子之间,第二次推心置腹的聊天。”

第一次,是他告诉他当年真相,动身要去大楚的时候。

而平日里,除了公事,他们几乎不曾就其他事交谈过。

一旁的郑恩惊讶的抬起眼帘,又飞快的垂下。

皇上竟对太子殿下如此和颜悦色,而且还隐隐流露出父子之情?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果然,三皇子和公主一回来,皇上整个人都变了。

苏锦逸恭敬回应,“父皇说的是。”

短暂的停顿后,他不露声色的转移了话题,“大军即将班师,魏良在军中暴病而亡,其子魏虎如今任参将一职,正随军扶灵而归,父皇可想到如何处置?”

原本他是要以军令状除掉魏良,但如今他既以这种方式死了,那他的计划自然也要跟着改变。

更何况,魏虎似乎存心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其父在军中身亡的事,不仅令手下军士一路披麻戴孝,更是在行军之时大造其势,如今沿途百姓,恐怕大多已经知晓。

被苏锦逸一打岔,江夏皇心底刚刚浮起的那丝愧疚,顿时烟消云散。

他面色冷冷的道,“是魏良自己要打青州的,死了也是咎由自取,难不成还指望朕给他追封个王爵不成?”

这场仗打的本就荒唐,他正自后悔呢,魏家最好息事宁人,不要来招惹他。

若非古氏母子趁他神志不清之时以神药威胁诱惑他,从而得到了他一道又一道的诏令,他怎会同大楚开战?

大楚是阿依的母国,曾助他继位,更何况,阿暖和阿渊当时也在大楚,这也是他默认苏锦逸将战事拖延半年之多的原因。

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没敌过那对母子,让他们钻了空子。

苏锦逸正色回道,“父皇,儿臣认为,虽然魏良兵败已死,但这个追封,我们还是要给的。”

阿暖在路上都和他说了,魏良是她让人冒充苏锦遥的手下银狐杀的,而且还特意留了魏虎的性命,为的就是让他误以为,是苏锦遥要除掉他们。

魏虎其人,有些头脑但不多,如今他侥幸活下来,不管是为其父伸冤,还是为了自保,都不会就此事善罢甘休。

更重要的是,魏良的夫人,也就是魏虎的母亲,是许家人。

魏许两家几代互为姻亲,魏良娶了许家的小姐,魏良的女儿小魏氏又嫁给了自己的表哥,也就是许家的嫡子许宏。

许宏此次也跟随魏良去了边关,并自告奋勇的请愿去了青州劝降兰隐泽。

当然,结果就是他连兰隐泽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玲珑阁的白虎堂主龙千穆斩杀。

所以这一仗许家既丢了嫡孙,又死了女婿,可谓是损失惨重。

许古两家狼狈为奸多年,如今正好可以拿魏良和许宏的死大做文章,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然后渔翁得利。

“他好歹也算是一朝老将,如今身死边关,若是由朝廷出面厚葬,再以爵位笼之,也算是给了许魏两家一个交代。”

父皇对古贵妃的态度瞬息万变,所以他并不打算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

“交代什么?”

江夏皇目光幽冷,厌恶开口,“他还不配得到朕的追封。”

古家的走狗而已,待他哪天不顺心,将他们统统都砍了。

想到古氏和古家,他顿时感觉心里有一股压制不住的戾气,似要破体而出。

“那个魏虎,他若真敢跑来求什么,朕不介意立即送他去见他的父亲。”

魏家人骄横跋扈够久了,当真以为他不敢动他们?

苏锦逸明显感觉到江夏皇的情绪又不对了。

他只得咽回了让他下罪己诏,以安民心的建议。

略微思索了一瞬,他马上换了个理由,“父皇,两日后,您就要前往太庙祭拜先祖,此刻若是杀人,恐冲撞了各位先帝,倒不如——”

经他一提醒,江夏皇顿时想了起来,立即改口,“那就过几日再杀。”

稍微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心里升起几分懊恼。

绝不能让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人,误了阿暖和阿渊认祖归宗的事。

“父皇若是能在这个时候抚恤阵亡将士,厚待重臣,必会让三军对朝廷感恩戴德,如此一来,对三皇弟和皇妹的声誉也有好处。”

苏锦逸趁热打铁的劝道。

若说要对此场战事负责,魏良万死不辞其罪。

但显然,现在还不是追究的时候。

江夏皇躁乱的情绪微微缓和了一些。

“这件事就依你说的办吧,朕会令中书省随便拟个谥号,追封他魏公爵位。”

一个虚无的封号而已,只要对阿暖和阿渊有益,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到“随便”两个字,苏锦逸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

他抬起眼眸,顺势提议,“父皇,不如就用“武烈”如何?”

追封不过只是权宜之计,魏家助纣为虐的恶行,早晚要清算。

如今的中书令还是古家的爪牙,为了避免其亵渎“武忠”“武宁”等更好的谥号,他便先下手为强,给他选了一个不上不下的。

戎业有光曰烈,魏良其人,虽然好大喜功,目中无人,又心怀不轨,但好歹也打过不少胜仗,抛却其他,勉强可以够的上这个“烈”字。

江夏皇自然没什么心情为魏良挑选谥号,见他提出,便嗯了一声,心不在焉的开口,“准了。”

说完,他有些疲累的揉了揉鬓角。

古氏的神药,可以缓解他身体的不适,使他忘掉痛苦,甚至还能神奇的,让他在半梦半醒间见到阿依。

但不足之处,便是用药之后的几日,会让人感觉异常疲惫,且时不时的出现神智混乱、暴躁易怒的现象。

而这种情况,随着用药次数的增多,会愈发严重,每次持续的时间也会逐渐加长。

此时此刻,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今晚宣苏锦逸来勤政殿的初衷是为了什么,耳边只有那些令人心烦的政事,在不住的搅扰着他。

苏锦逸应道,“是,父皇。”

仿佛没瞧见他明显已经不耐的神情,他继续禀道,“关于之前的盐铁粮改制,儿臣认为,不论阻力多大,还是要坚持下去,毕竟,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

私采,私铸,私贩,私卖,官商勾结,肆意抬价,普通百姓只能吃到发霉的陈粮,劣质的粗盐。

民间早已怨声载道。

可偏偏,父皇却听不到看不到这一切。

朝中的忠直之臣不是告老还乡就是远谪穷乡,剩余的,大多为谄媚之臣,早已折去脊梁,做了古家的奴才。

言路闭塞,久已!

所以即便知道他不想听到这些,他还是顶着压力一一做了禀报。

若是再任由其恶化下去,留给他们的时间,就真的不够了。

江夏皇踱步回到御案后坐下,兴趣缺缺的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漠然,“朕还是那句话,朕欣赏你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想做什么,你自去做就是。”

“但是,朕不会干预你,你也别指着朕会帮你,活下去是你的本事,死了,朕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是他自己坚持要同天下权贵对着干,同世家官绅抢利益,他可没逼着他。

若变革改制真那么容易,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见成效?

冷言如珠,一字一字宛若刺骨的冰刀,毫不留情的袭向苏锦逸。

他眸中凉色浮动,随即隐而不见。

两世的经历,早已练就一颗麻木的心。

他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神,从容应道,“儿臣遵命。”

略停留了一瞬,他话峰一转,又提及了另一事,“父皇,三皇弟既然已经回京,儿臣觉得,可以让他试着入朝听政,多学习一些处理朝事的能力。”

他会趁着这段时间,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势力移交给他。

前面的路虽然艰险,但他早已为他铺好坦途,足够他稳操胜券的下完这一局。

闻言,江夏皇眯了眯眼眸,抬手让郑恩退下。

审视的目光含着威严,打量了苏锦逸一瞬,陡然变得犀利起来,“你什么意思?”

阿渊还是个孩子,他并不打算让他涉足朝政。

只待再过几年,他年满及冠,他便会给他一块封地,让他做一个闲散王爷,远离朝堂。

“父皇应该明白儿臣的用意。”

苏锦逸坦然的同他对视,“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阿渊初回江夏,根基不稳,其母宁氏虽为父皇挚爱,却连身份都没有,若他再无作为,又以何立足于皇室?”

更何况,他想要给他的,并不仅仅如此。

“朕会为他安排好一切。”

江夏皇烦躁的捏了捏眉间,“这事不用你插手。”

阿依的身份,他们姐弟的封号,他都已经拟好了圣旨,只待两日后便会昭告天下。

此时此刻,他不由怀疑,苏锦逸究竟想做什么?

“那只是父皇给他的,不是他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

苏锦逸并不打算罢休,反而抬起头,凤眸含了几分坚持,几乎是以逼迫的姿态,看向龙颜。

“若想苏家宗族承认他,若想朝臣认可他,若想——”

“安稳做他的皇子,他就必须尽快成长。”

他已不是小孩子,早晚要迈出这一步。

而现在,他还可以帮着他。

“放肆——”

江夏皇面色瞬间铁青,“有朕在,谁敢轻视他,谁敢为难他,朕屠了他九族。”

他们姐弟,是他的底线。

那是阿依为他生的孩子,他会不惜一切保护好他们。

“那父皇百年之后呢?”

苏锦逸明眸闪过一丝失望,轻飘飘的问。

他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明明知道他现在情绪不稳,他却只能硬着头皮逼他答应。

原因无它,根除古许两家在朝中的势力,这是一个让阿渊立威的好机会。

江夏皇一噎。

他想说,他百年之后,还有苏锦逸。

他身为皇兄,理应照顾好他们。

可将要开口之际,他混沌的脑袋却忽然清明了起来。

在他的潜意识里,竟然要将他们姐弟托付给这个几乎没什么感情的儿子?

这份信任,他是否又能担得起?

他瞳色几经变化,最终阖了阖双眸,语气罕见的含了些许退让,“他还小,暂时别让他掺和太多进去。”

或许,他说得对。

生在皇家,自己若没本事活下去,谁又能护的了谁一世?

阿渊和阿暖,总归是要长大的。

“是,父皇!”

苏锦逸心底微松。

他不反对,就好。

“没事就退下吧,朕要歇息了。”

江夏皇一脸疲色,摆明了不想再说话。

或许是他的错觉,竟觉得大楚这一行,让苏锦逸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虽然经常意见相左,可他从不会这般忤逆他的意思。

“儿臣还有一事要禀。”

苏锦逸身形屹立不动,不疾不徐的问道,“大楚的使者已经出发,不知父皇打算如何应对?”

在这之前,大楚已经做出了太多的让步,父皇若是再执迷不悟下去,前朝祸事一起,五国只能各自为战。

况且,他答应过云顼,不会让两国的关系影响到他们的亲事。

江夏皇沉冷的看了他片刻,最终还是极力压下心底的烦躁,耐着性子问,“来的使臣是谁?”

这一战是他理亏,只要对方的条件不是太过分,他都可以满足。

苏锦逸缓缓吐唇,“云顼。”

据他得到的消息,云顼已经从南诏动身,恐怕很快就要到江夏来。

江夏皇微微一愣,随即淡漠的嗯了一声,“容朕想想。”

大楚那个太子,他当然知道。

是个令人忌惮的人物。

苏锦逸见状,也没再说什么,恭声道,“儿臣告退。”

今日他只是提醒一下父皇,让他别忘了和谈的事。

至于亲事,当徐徐图之。

退到门口,他忽而顿下脚步,深深叹气,“父皇,没事的时候,您可以宣阿暖和阿渊过来,陪您说说话。”

如此一来,阿暖才有机会为他解除古贵妃的控制。

江夏皇神情微顿,随即恢复正常,“你退下吧!”

他心底微微苦笑。

他们,还会原谅他这个不合格的父皇吗?

————

不同于外面,因为没有任何光源,暗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即便林倾暖夜视能力不错,也只能摸黑前行。

她脚步放的很轻,呼吸也被刻意收敛,生怕惊动了暗道里面的人。

虽然看不清楚,但她依旧可以判断的出来,这个暗道很宽敞。

又行了一段路,搁于身前的残雪,忽然不知碰上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清脆鸣音。

然后便是一连串的回声。

她瞬间警惕起来,立即停下脚步,作出防备姿态。

回声消失后,周围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预料中的敌人,并未出现。

她定了定神,反手将残雪收回,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

是一堵厚实的墙体。

墙面光滑齐整,可见当初修建暗道之人,是用了心的。

而且在暗道中,并无类似外面的灰尘味道。

她当下便肯定,这暗道一定经常有人前来。

外面的破殿,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前面没路了。

林倾暖又静心听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没什么可疑的动静后,方打开了火折子。

周围瞬间被照亮。

凤眸微微抬起,飞快的环视一周。

原来,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间空无一物的石室。

不亚于普通官宦人家前厅大小。

石室内壁光整,除了她来的方向,并无其他门洞。

仿佛只是一个隐在墙壁中的普通内室而已。

林倾暖当然不相信,这处隐秘的暗道,只是挖到这里就没有了。

将残雪软剑缠于腰间,她一手持着火折子,另一手开始沿着石墙一点一点摩挲,打算找出破绽之处。

果然,没多长时间,她便摸到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狭细的暗缝。

轻轻扣了扣墙面,意料之中,是空的。

她后退回原地,唇角微微翘起。

有门就好。

接下来,只要找到机括,便可以打开这处暗门。

原以为很容易,却没想到,她又仔细找了两圈,竟一无所获。

难不成,这门不是用机括开的?

她站在石屋中央,又观察了一会儿那处石门,忽然伸出手掌,对准地面就拍了下去。

地面同样是坚硬的石板,所以她刻意用了两层内力。

掌风落下,地面顿时微微颤动起来。

紧接着,石板下忽然传来了轰隆隆的响声,经久不绝。

林倾暖也不着急,一双眸子紧紧锁着石门。

果然,响声弱下来之后,面前的石门,竟沉重的缓缓向上升起。

她心下微松,还没来得及起身,忽然闻听四面八方接二连三传来唰唰的破空之声。

来不及细想,她立刻就地一滚,堪堪躲到了旁边,同时手指自腰间轻轻一扯,红颜锦便被执于手中。

起身的瞬间,宽大而长的红绸飞快展开,轻松挡住了各种飞来的暗器……

约莫半刻钟后,石屋的地上已经躺满了各式各样泛着蓝光的飞刃。

显然都是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她抿了抿唇,也没管那些暗器,飞身落到石门前。

除了被火折子照亮的地方,门洞内依旧是黑漆漆一片。

因为已经走了一段,她基本熟悉了这处暗道的构造情况,当下也没太过在意。

只是刚要进去,她的眉头却忽然凝重的蹙了起来。

门洞内,细微而密集的沙沙声,伴随着奇怪的动静,一点一点传了出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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