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后,丛笙故意停了下来,看了看卫羽柳絮,又看了看挂在天边的一弯明月,才继续开口。只不过,当语气里加上一丝悔意时,那明月,似乎也被云层挡住,月光顿时黯淡不少,一如丛笙的心情。
“我误诊了。马叔他,并非是喝多了酒,而是当天用了不常吃的食物,引起不适。”在不适合露出笑容的时候,丛笙勉强动了动嘴角,有片刻的尴尬。“马婶给他做了道虾,但马叔,并不适合吃虾。”
“之后嘛,只能说幸好没有闹出人命。但马叔他……”丛笙低下了头,只敢把视线,留在眼前的影子里。这是一段不太愿意回忆的往事,甚至可以说,是他年轻的人生里,一次重要的转折点。
马叔的下半辈子,就只能在床上过了。尽管之后丛朴发现了丛笙的错误,强行接过手,尽力抢救,但也只抢回马叔的半条命。当马婶红着眼眶,向丛朴道谢又向丛笙指责时,丛笙的心里,格外难过。
行医者,乃以救人为第一本性。可他非但没有救出一条生命,还差点,亲手将马叔推向鬼门关。当行医者的身份,与刽子手的结果重叠后,丛笙犹豫了、后悔了、后怕了。他不敢再面对失败的自己。
那段时间,丛笙的意志格外消沉,闭门不见客的他,只埋头读书。便是在这个时候,他立志改行,科举进入了他的视线,仕途成了他开启第二种人生的选择。
“这么想一想,我也是,挺胆小的一个人呢。”是自嘲,更是叹息。当丛笙发出重重地叹气声时,或许,他才开始学会面对,学会放下因误诊而产生的心理包袱。“其实,真正责怪我的人,是自己。”
“错不在你,你也不是故意的。”在听完整个故事后,卫羽才开了口,他拍了拍丛笙的肩膀,给足安慰后,继续开导道,“我虽不太懂医,但饮酒过量,对身体造成的危害,还是知道的。虾,只不过是导火索。”
“对吧,如你所言,他只是碰巧。我想,哪怕当日没有虾,保不准明日还会有别的问题。”卫羽说得有道理,柳絮便跟着安慰道。只是,她在安慰时,有不经意地对上丛笙的目光,是清澈透明的双眸,好看极了。
丛笙有着普通的五官,棱角并不分明。可在对的时间里,确认过对的眼神,即便是凡夫俗子,也能有其最特别的气质。就是这一眼,定了柳絮的心。
谁知道呢?这世上,最不缺的是假设,但最不需要的,也是假设。更何况,行医之事,本就容不得假设的存在。但卫羽和柳絮的好意,丛笙还是收下了,“本不愿再治人,但上官夫人的病,在下肯定会尽力。”
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就这么从眼前消失。
嘉怡只睡了一小会儿,待她推门而出时,天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在日升前,月亮并未彻底退幕。“你们……都没有睡吗?”她揉了揉眼睛,有些诧异。
卫羽摇摇头,又点点头,并未直接回答嘉怡的问题。而后,他起身,估算着时间,道,“药铺应该开门了,我去抓点药。柳絮姑娘,这里你可得看好。”看好上官夫人,更要看好嘉怡。卫羽并未明说,但柳絮都懂。
“丛笙公子,你若是困了,可到卫叔的床上躺会儿。”丛笙是大夫,但更是客人,只是来帮忙的他,在嘉怡眼里,并无任何义务,陪他们硬抗。“床铺简陋,但还舒服,也不知丛笙公子是否会嫌弃。”
丛笙犹豫了片刻,当他看到嘉怡眼里的星光时,还是放下了心中的戒备,懒懒地舒展四肢,起身,朝嘉怡点了点头,“那恭敬不如从命,待买回药材后,我再帮忙看着。”
院中,便只剩下挂着黑眼圈的嘉怡,与一夜未睡的柳絮。似是看出嘉怡的关心,柳絮抢在她开口前,主动应道,“我还好啦,不困。你瞧,可精神着。”
“……”柳絮到底困不困,嘉怡只看她那迷茫的眼神,便是心中有数。她只端来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木板凳,坐在柳絮身边,将脑袋靠在柳絮的肩膀上,半是感谢,半是愧疚,“柳絮姐姐,多亏了你。”
人常言之,患难见真情。但在嘉怡看来,柳絮给的不只是真情,还有一份逆境里的陪伴。若没有柳絮的支持与支撑,单凭嘉怡那瘦弱的身躯,只怕早就倒下了。丧父,家破,母亲病重……任何一件事,都得操一百分的心。
“柳絮姐姐,你说,人在死后,是会有灵魂的吗?”嘉怡靠着柳絮,视线却散散地看着天空。有即将露面的日光,正蓄势待发,意欲穿破云层,而开启新一天的光明。“人在死后,会去哪些地方呢?”
“听说,有一处地府,叫忘川。约莫着,人死后呀,就是去那儿吧。”忘川河畔,彼岸花开三里路。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句话,自此之后,柳絮便一直记得。偶尔,她还会想一想彼岸花开的画面。
“那,师父与爹爹,便是去了忘川,对吧?”这两日,嘉怡明明已哭干了眼泪,可当周长青与上官良成的模样,浮现在眼前时,眼角依旧溢出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是眼泪吗?或许,只是错觉。
“我还听说呀,人死后,灵魂并不会彻底离开。偶尔,他们也会回来看看,还在世间的亲人与牵挂。”那一滴液体,柳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赶紧转了口,以另一种方式安慰道,“说不定,他们就在这儿呢。”
“那为什么,我看不到他们呢?”若有可能,嘉怡真想一直做那无忧无虑、不谙世事、不懂规矩的郡主。可当生活碎成一半又一半时,她却不得不拼了命的,将碎成残片的生活,重新拼接在一起。
“只是看不到,不代表他们不在这儿哦。”柳絮到底是聪明的姑娘,以巧妙的方式,化解着嘉怡心中的疑虑。她揉了揉嘉怡的后脑勺,继续安慰道,“他们是可以看到我们的,喏,一定不会想看到我们难过。”
“所以呀,咱们得努力生活,努力露出笑容。”柳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悲伤的情绪吞回肚子里,“你瞧,总有一些人,是在默默地关心我们。”哪怕,这样的关心,我们看不到,但一定是存在的。
“我……我知道了。”嘉怡偏过头,不再靠向柳絮,调整坐姿的她,终于有了一丝活力。此刻,第一束朝阳刚好露出笑脸,不偏不倚,洒在嘉怡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