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恶战。修文负了伤,袒露着的右胸正敷了药,缠着绷带。但他并未选择休息,而是亲临现场,指挥将士们清点战场。凡初跟在他的身边,正检查所剩不多的兵器。
这场恶战,断断续续地打了三天三夜,自损八百的结果,不过是伤敌一千。关枫已有些疲累,但木合,像是不见黄河心不死,明知胜负难分,但仍未有丝毫退兵的迹象,只暂时后退十里,以休整兵力,准备来日再战。
“这些将士家属,可得好生安抚。”修文走到离他最近的遇难士兵面前,弯腰,伸手,替这名士兵合上双眼。可像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当修文的手略过时,这名士兵的双眼,依旧圆瞪,仿佛在用眼神告诉修文,他还不想死。
“每次清点战场,总会遇到这样的情况,王爷,你习惯便好。”凡初早已见怪不怪,微微穿出一声叹息后,垂眸,使了点力,才合上士兵的双眼。“有种说法,若是死之前不闭眼,便能看到最想见的人。或者,他想看到家人吧。”
“这场战争,究竟什么时候可以结束!”速战速决,不过只是课本里最美好的愿望。真正的战争一旦开始,便很难看到落幕。当修文明白这个道理时,对木合的恨意,便偶然而生。他双手捶地,忍不住怒斥,“可恶!真是太可恶!”
“蛮族那,估计也是元气大伤,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主动进攻了。就这么耗着,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凡初拍了拍修文的肩膀,而后抓住锁骨,将他带了起来,“走,咱们还得回去见关将军,他需要这里的信息。”
从伤亡人数,到折损兵器数量,再到缴获敌军装备情况,这每一件,都是清点战场后的大事。关枫对此甚为看重,绝大部分时间,都会亲自查看。用他的说来说,便是,“有了这些信息,才知道一场战争的真实结果。”
不过,在修文与凡初准备向关枫汇报结果之前,关枫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死死地盯住二人,直看到二人浑身不对劲,才将眼神移向他处。“有两件事,想要告诉你们,都谈不上是好消息。”关枫的语气里,有隐隐的忧愁。
“关将军有任何消息,不妨直说。”庄亲王在一旁开了口,替二人解了尴尬气氛。但他从关枫那闪烁不稳的眼神里,已看出些许异样。不是一件坏消息,而是两件。莫非,是京城突生异变,亦或者,是有加急军情?
都不是,关枫开了口,解答了庄亲王心中困惑。“其一,京城那传来消息,言周长青周先生已去世,身后留下三份财产,其中一份,是你的。”他抬眼,在将书信递给凡初的同时,用眼神默默地表示哀悼。“你看,要不要回去料理后事。”
与想象中不同,凡初并未有任何表情的波动,只是平静地接过这封书信,未曾拆封,便揣入衣袖里。“不必去了,与他的父子之情,今生已了,到此为止。更何况,眼下军情尚未有定数,末将不敢擅自离开。”
在表明态度后,凡初才抖了抖眉毛,看向关枫的同时,似也在看陌生人,“至于财产,待班师回京之日,末将再做打算吧。”此刻的凡初,并不清楚周长青到底留给他多少财产,在他眼里,经商所积累的利益,不会太多。
“也罢,这本是你的家事,我不做干涉。”关枫很是清楚,周长青是凡初的禁区,是他不愿提及的话题,故而未做过多的勉强。若一再追问,怕是会适得其反。“但,若你想在军中为他烧纸祭奠,我不会阻拦的。”
“那其二是什么?”凡初并不想在庄亲王与修文面前,继续提及周长青。于他而言,这段记忆已放在心里深处,萍水相逢,不过有缘一场。“末将斗胆猜测,其二,是与端亲王有关吗?”
“不止,是,与丞相有关。”关枫瞥了一眼修文,在下一秒时迅速将视线收回,只放在眼前的长信里,“丞相被牵扯进端亲王一案,太傅与各部尚书、侍郎连连参本,眼看着,便有倒台之势。据传,已被收押至刑部大牢。”
晴天霹雳,修文险些站立不稳。这才过去多久?昭文太子当真将这把火,烧向了上官丞相吗?那嘉怡呢,为什么没有其他消息?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在修文心中形成,犹如巨大的旋涡,将其困于其中。“这信,是谁给你的?”
“是太子殿下派人送过来的,除此之外,还向两位王爷进行问候。”关枫只当修文与上官丞相关系密切,才会在第一时间,有这般过激的反应。“谈不上坏消息,只道是世事无常。丞相他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即便有过这般猜测,但当真实消息落入耳里时,修文仍然难以接受,看向凡初的眼神里,犹如一只受过重伤的野兽。但凡初用眼神给了他暗示:这是在军营,这是在关枫面前,万不可贸然。
“便就是这两件事。对了,你们清点战场之后,可有什么收获?”修文的异样,关枫看在眼里,但他并未开口询问,只顺势岔开,回到正题。“这一仗,我们险胜,但伤兵过多,一时半会儿,怕是只能继续耗着。”
“那便耗着,我就不信,以他们的弹丸之地,能撑过今年冬天!”庄亲王拍案而起,这一声响亮的回答,也是明志后对关枫的承诺,每个字,均是掷地有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我看,是不破蛮族终不还。”
“就怕耗不起,京城之乱,若是烧到这里,还真……”关枫叹了一口气,或许是顾忌修文在场,他并未明说。但修文明白,若是启泰帝亦或者昭文太子,稍有昏庸,这战场局势,便有可能在朝夕之间被颠倒、被倾覆。
“关将军,你且放心,有我在,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可能性。”修文深深地看向关枫,似在用确切的眼神告诉他,请相信启泰帝,请相信昭文太子。“父皇与王兄,断不会因小人的谗言,而失去对咱们的信任。”
关枫似乎还张口说了点什么,但修文一个字儿也没有听进去。他的心里正担心着嘉怡的安慰,眼前所见皆是黑白,耳边所闻皆为杂音,实在支撑不住的他,终于开了口,道,“我……不太舒服,若……若无其他事,想回去休息。”
哪里会是真的休息,不过是找个无人的地方,舔舐内心里的思念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