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黄粱一梦,或许,只有在远离人群的牢房里,上官丞相才有心思,回顾这一路走过的漫长艰辛。这些已被翻开的往事,他却无法向嘉怡诉说。有过挣扎与惶恐,也有着平静与泰然。
“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到这里。”上官丞相缓了口气,看向嘉怡的眼神里,多了些许欣慰,“你的想法,我全然明了。只是,不必做这些徒劳无用之事。你的人生还很长,以后……”
“爹爹!不,这次我不能答应你。”上官丞相的语气越是平和,嘉怡的情绪便越是有起伏的波动,没有谁,会愿意看到,曾经依靠的大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选择落叶。“爹爹!我会去找昭文哥哥!”
“哎,罢了,我是拦不住你的。”上官丞相叹了口气,用带着失望且绝望的眼神,看向嘉怡。“你啊,从来不令人省心。”或许是看到嘉怡坚决的态度,上官丞相的心,又被撕裂出一条口子,疼痛不已。
“郡主,时间到了,该回去的。”便是在嘉怡沉默、上官丞相叹气的时候,先前那年轻人,迈着轻微的脚步走了过来,小声提醒道。“走吧,这里不能久留。”
嘉怡垂眸,不忍再多看上官丞相一眼,只用女儿向父亲撒娇时才有的声音,向上官丞相开口,道,“爹爹,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我不能再失去什么了。”嘉怡无法想象,倘若在失去周长青后,又失去上官丞相,会是怎样。
上官丞相注视着嘉怡离开的身影,直到消失在转角处,仍没有抽回视线。嘉怡是他唯一的孩子,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这份牵挂之心,非为人父者不可理解与体会。“对不起……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当上官丞相的感慨,刚刚出口时,那些犹如捉迷藏般的记忆,忽然间占据着他的整个大脑。似有千百种声音,不停地在他的耳边来回议论,一句接着一句。上官丞相头疼欲裂,站立不稳的他,只好扶着墙壁坐下。
“嘿,我说你这小子,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咱们。”有熟悉的声音,从久远的记忆深处里被唤醒,有些许的陌生感,令上官丞相浑身一颤。“良成,咱们可是拜过把子的兄弟,有福同享。”
良成……
是了,为官多年,从戴上一顶“丞相”的帽子后,便再也没有人喊过他的名字。久到,令上官丞相都差点忘了自己的本名,上官良成。
眼前略过七八个少年的身影,都是当年同乡的少年郎。年岁相仿的他们,自幼便相知相熟,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念书,一块儿参加科举考试。只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是读书的料,唯独当年的上官良成,飞上了枝头。
眼前的这一幕回忆,便是在上官丞相即将离开家乡,前往他处为官时,与这群朋友的话别之景。说话者,上官丞相只记得他姓梁,因小时候的调皮,缺了一半门牙。
“就是,记得常回来看看。或者,到时候啊,我们去找你玩。”另有淳朴的声音,将上官丞相的记忆,引向另一人身上。看不清五官,但露出个大脑门的模样,上官丞相还是有印象,这人姓沈。
当年的他们,哪里想得到,官场可比不得其他地方,非一句“玩玩而已”能解释清楚。梁生与沈生,还有其他人,将昔日的上官丞相,送至三里开外的大道上,方才止了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送到这里。”梁生开了口,重重地拍了拍上官丞相的肩膀,取出衣袖里的折柳,插在他的包袱上,“没有什么好送你的,就这一支折柳,还望你勿忘了我们。”
“行!我答应你们!无论走多远,无论日后能走到哪一个位置,我都不会忘了你们!”许是,从这一句话开始,上官丞相便学会了一项官场基本技能:轻易许下的承诺,不过只是说说而已。
到最后,除了还记得两个人的姓,还记得这段年少时的交情,上官丞相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么想一想,还是蛮可悲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啊……春风不度。”个中滋味,或许,只有自己知道。
离开刑部大牢,重见光明的嘉怡,有些不适应这刺眼的亮度。一直眯着眼的她,直到重新看到太傅时,才放松了状态,主动向太傅言谢,“多谢太傅,日后必定相报。”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昔日里,太傅常训斥,嘉怡不懂规矩,将来必定贻笑大方。可真当嘉怡讲起了这套规矩,对太傅毕恭毕敬时,却也不像是她。“以我与丞相的交情,郡主不必挂齿。”
“那……我便回去了,不打扰太傅。”离别前,嘉怡朝太傅微微一笑,疲倦的笑容里,少了往日的真诚,多了七分伪装。“爹爹的事情,我会……再努力的。”都说不撞南墙心不死,此刻的嘉怡,是撞破南墙不回头。
“对了,周长青的后事,郡主可需要人帮忙?若需要,我可以想想办法。”在嘉怡即将转身离开的同时,太傅开了口,语气里,有些关心。嘉怡是他的得意门生,若非女儿身的限制,他定是想当栋梁栽培。
但在嘉怡眼里,最重要的恩师,不是他,而是周长青。这对太傅而言,始终是心里的一个结。或多或少,太傅曾听到过嘉怡与周长青的故事,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也许,是太傅一直向往的关系吧。
只是,经上官丞相之事,他与嘉怡的师徒情分,终是不得不走到尽头吧。
“不用了,谢谢太傅的心意,我……我可以的。”算算时间,逍遥派那,应该知道周长青的死讯了,便是在这两日,诸葛鸿便会派人,前来协助料理。“掌门那,会派师兄过来的,不劳太傅费心了。”
连嘉怡自己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她也能这般熟练地运用客套字眼,与太傅进行表面交谈。只是,此刻的她,还能从闪烁的眼神里,轻易地被窥探内心。
太傅并未再多言,当刑部尚书站在他的身后时,他的注意力,不得不从嘉怡这儿移向别处。看向嘉怡的最后一眼,是她逆着光,低着头,朝丞相府方向缓缓走去。留给太傅的,不过是一张孤零零的背景。
没有手足的支持,没有亲人的相伴,势单力薄的嘉怡,该如何度过这场狂风暴雨?
“太傅,丞相一案,皇上那,似乎有新的要求。”刑部尚书压低声音,凑到太傅耳畔,嘀咕片刻后,才反问道,“眼下,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