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返回宫里时,昭文太子还在与太傅商议其他事务,尚不得空。不过,他也没有选择干等,而是转身,在大太监的带领下,去到启泰帝所在的宫殿。阳光正好,修文微眯着眼,看了看灿烂的日光。
站在熟悉的雕花镂空木门前,修文却迟迟没有发出敲门的声音。自从皇后去世,启泰帝便常年呆在这里,这道门,不仅成了隔绝他与外界的联系,也成了父子亲情之间的障碍。若没有这道门,该有多好。
“是修文吗?为什么不进来?”当启泰帝熟悉的声音,从殿内响起,透过这道门,传入修文耳中时,他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浑身竟不自然地颤动两三次。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向这里靠近。
在大太监的帮助下,启泰帝亲手推开这道门,当陌生的日光照进他的眼里时,有一滴泪,被逼出眼角。“想不到,今天天气是这般好。”看着炫目的光线,启泰帝有片刻出神。
“儿臣参见父皇。”修文客套的问安里,隐藏着对启泰帝无尽的关心。当他抬起头,看到启泰帝两鬓斑白、满脸褶皱的模样时,有些许热气,堆积在胸腔内,久久无法散去。“父皇,你这是……”
“朕老了,老了。”启泰帝一手扶着腰,一手拍了拍修文的肩膀,在玩笑的说辞里,有对修文成人、成材的欣喜与欣慰,“不错,瞧着你,是越发出息。”不似君与臣的对话,此刻,启泰帝只是普通的父亲。
修文赶紧伸出手,搀扶住启泰帝那瘦弱的身体。不过才数月未见,原本健硕的启泰帝,此刻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憔悴的信号。尤其是那干枯的胳膊,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近十岁。“父皇,慢着点。”
“这人啊,到了一定的岁数,不服老不行。”这段时日,启泰帝深知自己身体的变化,倒也看开不少,一边露出微笑,一边与修文开着玩笑,“倒是你,在前线,可有负伤?”
“一点儿小问题,不碍事。”修文拍了拍手臂,在向启泰帝展示强健肌肉的同时,也给他看了看当时因意外而造成的伤口,“上个战场,难免受伤,情理之中的事。父皇切莫挂念,儿臣一切安好。”
殿内有熏香的气息,想来,是太医所制,以便启泰帝静气凝神。修文绕过香炉,搀扶启泰帝落座后,才跟着坐在一旁。刚好,有懂事的太监,将太医所配的汤药,端到启泰帝面前。修文接过药碗,准备喂药。
“罢了,这药连着喝了半个月,也未见起效。”哪知道,启泰帝摆了摆手,拒绝喝药。当修文的手悬在半空时,启泰帝的笑容里,多了三分苦涩,“放在这里吧,回去告诉付太医,不必再熬药了。”
修文愣了愣,似有话要说,却看出启泰帝的眼神里,多了些许警惕。
“都退下吧,朕想和修文单独待会儿。若是昭文过来,也叫他在殿外等着。”启泰帝顶着皇帝的头衔,带着强硬的命令口气,向身边人吩咐道。大约,只有在这个时候,修文才能从启泰帝身上,看到往日的风采。
殿内,悬挂着皇后的遗像。待所有人离开后,启泰帝便起身,领着修文,向这幅遗像走去。遗像前摆放着一张长桌,桌上并无杂物,甚至,连一缕灰尘也不见,只有一炷香,时时刻刻燃烧着。
“小玖,修文来看你了。”启泰帝拍了拍修文的后背,示意他向遗像鞠躬。“你看,咱们的修文,如今,都成了朗朗少年。你在那边,也会欣慰的吧。”
“参见母后。”修文自是明白,启泰帝与皇后感情甚深,哪怕只是一张遗像,对他而言,便是皇后尚在眼前。“前些日子,儿臣在前线,与蛮族交战。不瞒母后,儿臣可是有上阵杀敌,为国效忠。”
“昨天夜里,朕梦见小玖了。”启泰帝伸出右手,隔着朦胧的雾气,像抚摸真人的脸庞那样,抚摸皇后的遗像。言语之间,满是思恋,“小玖说,她那边很冷。”
“父皇!”似有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在修文眼前炸开。该用怎样的字眼,才能正确地向启泰帝表达内心的关心之意?修文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想不到合适的答案。“想来,母后她,也是万分挂念父皇。”
恍惚之间,启泰帝竟意外地发现,遗像上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竟朝他莞尔一笑,眉眼之间,与当年并无两样。是皇后听到二人的对话,向启泰帝表示另一种挂念吗?若是,那该多好。
见启泰帝陷入沉默状态,修文有些手足无措。自皇后去世以来,在外人眼里,启泰帝是性情大变,若非有昭文太子支撑,整个朝廷,早已分崩离析。但修文却是明白,用情至深的人,难免,会陷入孤寂。
“修文,有一事,朕想单独与你说一说。”良久,启泰帝才重新开了口,打破这份诡异的沉默。只是,看向修文的眼神里,多了七八分深邃之意。“在这里,答应小玖,日后,你与昭文,一定会携手并进。”
“父皇,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用……”修文正想拒绝,却看到启泰帝的目光,陡然增加寒冷之意。他便明白,这份承诺,需得说出口,启泰帝才会安心。“母后请放心,儿臣一定不辜负父皇与王兄的寄托。”
见修文开了口,启泰帝的神色才有片刻的缓和。但随后,他的声音,却染上一抹哀愁,浓得着实化不开。“朕的子嗣不多,你与昭文,日后可得吃不少苦头。”
“父皇请放心,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修文双手抱拳,以男儿的姿态,向启泰帝做出男子汉的誓言。只是,在他看来,启泰帝的这番顾虑,着实不用。自幼,他便只想做个逍遥王爷,远离是非。
“朕知道,你与昭文的关系,非一般人可以撼动。”启泰帝若有若无般,强调着“一般人”三字。末了,看向修文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无可奈何。“偌大的皇宫,终究,只会剩昭文一人。就像,朕这般。”
话题逐渐趋于伤感,连一向开朗的修文,也直观地感受到启泰帝的内心情绪。只是,他并不懂,这抹伤感,是出自对皇后的思念,还是出自对昭文太子与修文的关心。
或许,只有启泰帝自己明白,这抹散不开的伤感,源于对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不舍。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或许,能留最后一口气,看昭文太子完成大婚吧。如此,心事已了,便可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