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朔日,新年的第一个早晨,秦怜心像过去的很多个日子那样,总是绝尘谷中最早起的人类,她在崭新的雪床上留下第一个脚印。
秦怜心舀三两鸡食走向鸡棚,雪吞没她脚踝,她走得很慢,走一步陷一步,鸡儿们等得焦急,撒着欢扑腾,“咕咕”乱叫。
绝尘谷的鸡兄们让秦怜心惯坏了,偏要喂了食才肯鸣唱报晓。
秦怜心蹲守鸡窝边等鸡兄报晓,鸡兄填饱了肚子,蹦跶到鸡窝顶,扑闪扑闪翅膀,仰脖起势,预备齐,“咯咯咯......”
鸡兄们很赏脸,没令秦怜心失望,报晓声分外响亮,绵延不绝,就不信绝尘谷的懒虫们还能睡得着觉。
能吵醒别的人,唯独吵不醒棠西。
司辰捏严棠西身上的薄被,提剑出门。
无木呵欠连连给无叶烧洗脸水。
无叶挑起一件外衣轻轻覆在无木背上。
赵忠站在门檐下伸了个懒腰,观望给牛喂饲草的秦怜心。
好歹是过年,秦战和秦御两小子却不知道回来,秦怜心知道他俩努力追媳妇儿去了,便没怎么恼他俩,毕竟,追媳妇最要紧。更何况,今年还有个最贴心的小西帮着忙里忙外,虽说小西净惹乱子,除了添乱没什么别的本事,秦怜心心里还是暖洋洋的,至少小西有这份心呐,三个小子根本学不来小西这份心。
棠西惦记昨晚答应秦姨帮她擀面的,起了个大早,兴冲冲跑到厨房,发现秦姨已经忙的差不多了。
秦怜心哪能让小西扫兴呢,便派她去洗米。
棠西装满满一盆米,走至水缸旁,倒进去,水缸有半个棠西那么高,棠西把袖子挽至手肘也够不到缸底的米,便去找来根长棍,搅拌,搅得翻江倒海、天旋地转,待尽兴,扔开木棍,水涡旋如飓风不停息,等了老半会儿,秦怜心喊吃饭了,棠西才觉得不对劲,怎么缸里的米粒都碎成粉沫沫啦?
司辰过来找棠西,瞧了瞧水缸道:“面粉还用洗么?”
“哦,烧火煮的话,会再变成一粒一粒的吧?”棠西完全没底气。
“会吗?”司辰不知棠西何意。
两人肚子饿,扔下水缸去吃饭。
大伙各自端碗素面围坐在无木的火盆旁,今儿吃斋,饶是清汤寡水,也很是香甜。
吃饱了,碗筷撂一边,自有秦怜心收拾。
棠西和三匹狼兄弟在地上打滚。
“噫!有只鸟飞进来了。”秦怜心笑道。
鸟不偏不倚降落在司辰头顶,司辰抓下,是公输梧的木鸟。
棠西还在和三匹狼兄弟厮混,脱不开身,笑呵呵问:“公输说什么?”
“他说,柳浪闻莺樵舍,危急,望尔援救。”
棠西坐直,蹙眉问:“柳树上的黄莺有危险?哪棵柳树?”
“你忘记了?柳浪闻莺是公输的家乡。”
“公输有危险?”
司辰点头,神情凝重。
路途迢迢,木鸟飞过来花了多久?赶去又得花多久?公输若真出了什么事,远水救得了急火吗?
“我得马上赶过去。”司辰道。
棠西站起身:“我也要去!”
“等等!”无叶和无木齐声道。
无叶和无木有话要交代,新奇的是,无木要和棠西说,无叶要和司辰说。
无叶领走司辰,走到槐树下。
棠西蹲在无木脚边道:“老顽童,你不是嫌我不读诗书、说和我说话是对牛弹琴么?”
“那是被你给气的,谁让你说我的棋艺不如司辰!”无木吹胡子瞪眼。
“你明明输了,还不让说。”棠西嘟嘴。
“棋艺再高超的人也不可能总是赢,就像你武艺强也会有不慎失手的时候,落子无悔,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我这么大岁数了,哪里还能做到不走错呢?”
“我只会败给比我强的人。”
无木气蔫,他早知棠西是根硬骨头,拗不过的。
棠西笑道:“老顽童,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们走呀,你放心好了,我们会尽快回来,不仅我们自己回来,我还会带云儿回来,秦哥哥带竹笛回来,便更热闹了。”
无木也笑:“小西,若有一天,我不住绝尘谷了,你们也一定要热热闹闹的。”
“怎么!你有更好的去处?别想丢下我们!到时候咱们全部搬过去,带上大北、大东、大南,带上牛鸡猪鸭,全都跟你走!”
“小西,你对司辰是什么感情?”无木忽然问。
棠西细细想道:“他很小的时候便讨人喜欢,长大了越发讨人喜欢。”
“你是不是愿意永远不离开他?”
“当然!”
无木长舒口气:“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还什么都不懂,是无叶没好好教。”
“师父说我是她的宠物,宠物不需要教太多。”
“你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什么都会明白的。”无木捋了捋白胡须,“希望你能记住今天承诺过的话,永远不会离开司辰。”
棠西记忆中的无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笑嘻嘻的,显得极不正经,棠西觉得,无木还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认真的时候。
无木接着道:“司辰这孩子,用情太深,用情太深的人容易伤到自己,我是他师父,不见得有多渴求他能在剑术和医术上的造诣登峰造极,只愿他能留住真正在乎的人,不要像我一样,白白蹉跎光阴......罢了,他比我强,没什么好担心的!”
棠西绞尽脑汁记下无木说的每个字,打算留着去问司辰,她根本不知道无木究竟什么意思。
司辰长立槐树下,槐花垂落肩头,无叶笑眯眯看着他,令他不寒而栗。
“师父的身子,不见好,心情倒是舒朗许多。”司辰主动开口。
“无妨,各人操心各人的事,他怎么样你不必管。”
司辰情急:“他那样子,再不治......你知道,还任他去?”
“我和他,都做过无法原谅的错事,好不容易能放下心结、能原谅自己了、能过几天不必备受煎熬和内疚的日子了,不为我们开心?”
“这样的日子再多一些,不好吗?”司辰皱起眉头,心中严重不适。
无叶笑起来:“无木夸你睿智,怎么是个榆木脑袋?你难道不知虔诚和贪婪离得有多近?”
“我也许是个贪婪的人。”司辰不明白无叶怎么还笑得出来。
无叶叉腰:“你知道的,他没多长时间了,我要你救完你的朋友后和棠西立马回来,等他躺床上再也起不来了,等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离开了,他才能放得下,才能说得出口想和你说的许多话,你和秦家两个小子对他来说,是很重的念想。”
司辰颔首。
无叶的语气是如此坦然,好像无木是生或死对她来说无甚分别。
“还有我的那个徒弟。”无叶提起棠西时居然有些伤感,“她是最笨的,别人待她一分好,她要还人家十分,太善良,学不会心狠,真是个可怜又可爱的家伙,今天,我正式把她托付给你,不许伤害她。”
“还没谢谢你这么多年也没把她弄丢。”司辰失笑。
无叶长舒一口气:“秦怜心说绝尘谷还从没这么冷过,也从未有过这么多雪,雪下了这么多天,你觉得有多少?够不够棠西扫一年?她没机会扫了,只好等雪化,雪化了,春来了,虫子们都爬出来,是不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