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在外,每逢遭遇伤心事时,便倍加思念亲人。
公输梧独自下无极峰返家,沿途热闹与他无关,他迫不及待想见到爷爷,想听老爷子骂他。
时而翻山越岭,时而渡涧水河谷,一岭有四季,千里有十景,公输梧走过一年四季、风雨晴雪,他开始觉得,人间的绿意是流淌的,自北流淌到南,从高处流淌到低处,她们是如此坦荡而自在、逍遥而莽撞。
出阡陌、游山河,心里那点烦恼便变得微不足道了,难怪那些僧道动不动就要云游四方。
从灰绿或绯红的萧索北地南下,陌上青绿层层递染、节节攀高,直至山如眉黛、水似碧玉。
抵达西湖,西湖水面浮游冰霜,冰霜单薄晶莹。
公输梧乘画舫去西湖东南隅的柳浪闻莺,柳浪闻莺再往南有小山樵舍,公输的老家便是山丘底、湖泽岸的那间樵舍。
老爷子是个木匠,可方圆几里就这么一间樵舍、一户人家,老爷子专给住在柳浪闻莺里的钱家做木匠活。钱家是世家大户,给的工钱足够补贴家用,虽是大户,也用不着老爷子三天两头的给他们刨檀木椅、雕榆木床。老爷子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便整日里混在木屑堆里,把一块块木料玩出花来。
公输梧直奔樵舍后草棚,草棚宽宽大大,他还没跨进呢,便囔:“爷爷,我回来了!”
棚里静悄悄的,木屑飞扬,老爷子不在,未完成的榫卯随意搁置,公输心里“咯噔”一下——老爷子从不会半途而废,他总要做完手上的活才会吃饭、才会休息,哪怕要花上三天三夜。
公输横穿草棚,掀开侧门窄帘,走入樵舍,喊:“爷爷!爷爷......”
屋子就这么点大,公输喊得嘹亮,像和爷爷隔座山、在喊对面山上的爷爷。
从柴房走出一名黛衣女子,问道:“你是公输樗什么人?”
“你是谁!我爷爷呢!我爷爷是不是在里面!”
“进去吧。”黛衣女子侧身让路。
公输梧冲进柴房,爷爷果真在里头,他在柴垛上坐着,另一名黛衣女子把守他肩,老爷子这是被挟持了!
公输自知不可莽撞,规规矩矩呆在原地不动,给爷爷递眼神,问她们是什么人。
老爷子传回的眼神公输梧读懂了,分明是在嗔怪他不该这时候回来。
两名黛衣女子用公输听不懂的语言说话。
“这个傻子是老家伙的孙子?”
“嗯,听起来是这样。”
老爷子突然开口说话,语气强烈不满:“这人谁呀,别把我和这呆子关一起!”
“黛拉,老家伙好像不认识这个呆子。”
“先绑了,等神女回来再说,这个国家的人阴险狡诈,最会撒谎了。”
公输梧身为堂堂男子汉,岂能在女子拿绳索靠近的时候坐以待毙?他挥出两拳、踢践两腿,黛拉堪堪避过,秀指一点,点中他环跳穴,公输梧顿时觉得腰跨刺痛、下肢酥疼、屁股麻痹,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公输梧有清苦的君子风度,不忍心也从未对女子使用过“墨弩”这么凶残的武器,眼下,他眼睁睁看女子毫不留情地将他五花大绑,心中大叹失策!
老爷子重重摇头叹气,养这么大个孙子有什么用!
满身绳索铁链的公输梧和老爷子双双坐在柴垛上,两名黛衣女子堂而皇之住他们的家、睡他们的床、用他们的锅灶。
“她们是不是在等她们的老大,等她们老大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就没命了?爷爷!是不是你年轻时惹的桃花找上门讨债来啦?回头我叫她奶奶,是不是就可以放过我们了!”公输梧趁黛衣女子打瞌睡、偷偷跟老爷子耳语。
“胡说八道!”老爷子嗤之以鼻。
两名黛衣女子白天黑夜轮番留守柴房看守爷孙俩,显得爷孙俩有能耐逃走似的。
“快想办法逃走,否则我们要被关进黑屋子,还得当牛做马给他们干活。”老爷子也不想仰仗身边这个不成器的孙子,无奈情势所迫,死马当活马医罢!
公输梧幼时和钱家孩子戏耍,常受欺负,一次给关进他们家废弃的漆黑佛堂,公输梧一个人在漆黑佛堂坐了三个时辰,从这时候起,他便最讨厌黑屋子,老爷子一说关他黑屋,保准能将他吓得屁滚尿流。
无极塔下也是满目漆黑——公输那时被易容成司辰的苏千锁进无极塔,他那时手痒,看见机关就想摸,不小心掉到了无极塔下。
公输在无极塔下一刻也不想多呆,急忙寻找出口,撞翻了一地书。
老爷子成功吓唬住公输,公输登时头皮冒烟,脑中编排了一百场逃脱的大戏,都有些不切实际,最终他朝黛衣女子囔囔:“我要解手!”
黛衣女子也不想他拉裤裆里搞得很臭,便押他往茅房走。
得亏老爷子养成了活儿一上手便不放手的习惯,他能不吃不睡,总无法不拉吧?
茅房有老爷子画墨线用的笔,公输梧用口水啜湿笔头,在草纸上写字——柳浪闻莺樵舍,危急,望尔援救。
公输把写好的字条装进机关鸟腹部暗格,举到茅房透气的四方口,放飞。
司辰接到公输的求救信后和棠西快马加鞭赶往公输梧的故乡,在马蹄裹起的尘沙中,几乎能看见公输焦急等待援救的面孔。
公输梧和老爷子在柴房关了五日,按常理来讲,任是再专注的人也总会有懈怠的时候,两名黛衣女子却偏偏能始终做到精神济济、毫无纰漏。
“黛拉,神女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次黛道。
“再多等等。”黛拉道。
老爷子向公输悄悄递眼色:“你不是说叫了人?人呢?还不来?”
“我用机关鸟给钱家人传信了啊!”
“什么!你叫的钱家人!钱家老爷才有牵引机关鸟的磁石,他上个月死了!磁石也埋地底下了!”
“啊?”公输哭丧脸,“那怎么办?”
此时,司辰和棠西正在江南街边吃锅贴,他们一口塞一个,嚼三两下便灌口水咽下。他俩星夜兼程,赶路赶得尘土满面,也来不及盥洗。
“司辰,书上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是不是有很多钱就能买只鹤,骑鹤会比骑马快些?”棠西鼓着腮帮子问。
“传说中的仙家、道士才骑鹤云游,我们这样吃满嘴油的凡尘俗子,鹤不肯让我们骑的。”司辰笑道。
“那你见过骑鹤的仙家、道士么?”
“没有。”司辰摇头,接着笑问,“见过又怎样?”
“你若见过,改日再去你见他的地方,师父说的,燃香会引来仙家赴会,我们燃许多香,等骑鹤的仙家来,请仙家跟他的鹤好好说说,我们会把自己好好洗干净,请它给我们骑。”
“师娘燃的香引来仙家了么?”
“没有!引来一大堆虫子,虫子们互相遇见了便打架,她和我看虫子打架看了一整天。”棠西抱怨。
司辰被棠西的模样逗笑了。
日色西斜,落照亦幻亦真,两个挑粪桶的歇在山上,赶路的两人疲于奔命,他们和他们大抵是相似的,奔波是心安,休憩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