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从城东十里外的茅草屋离开后,康虞仍在原地不动,像是在等什么人。
“黛拉。”康虞轻唤。
黛衣女子从茅屋内走出,她抬起手心贴在心口鞠躬。
“你去和周瑜打声招呼,就说云儿最在乎的人回来了,不必告诉他是谁,我说的,限他立冬前出发去办第三件事,否则,指不定云儿就跟别人跑了。”康虞用六谷部族的语言和黛拉说话。
“好!”
“去吧,切记遇事不要逞强,不可露出功夫底细,你的中原武艺虽差,足够防身。”康虞告诫。
“放心!”
“黛白!”康虞又唤出一名黛衣女子,“里边的人怎样?”
“清醒的,在睡觉。”
“他不肯说,留下也没什么用处,处理干净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不能再惹麻烦。”
“好!”
“等等!是他,你先进去。”康虞注意到连横过来了。
连横也早已看见康虞,心知来晚了,恐怕又是白跑一趟。
康虞静静等待连横走近,连横隔老远便闻到了她的气息,带有一种甜丝丝的魅惑味道。连横不禁讶异,棠西她也使毒,身上却是药香。
连横止住脚步,不想靠近了,过去了能怎样?杀不了她。连横正欲转身离去,康虞竟主动款款迎向他。
康虞道:“白费这许多心力,不觉可惜?你想知道梅无极的下落,何不问我?”
“我知道他的下落。”连横烦躁地哼了一声,“不如你老实告诉我,你要梅无极有何用?”
“是你爹要他,我和你一样,就是想知道他抓梅无极做什么。”康虞全身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倒是能猜到你爹的目的,只是不甘心,想亲耳听见、亲眼看到。”
“我爹,他打算做什么?”
“你们父子俩真是像。”康虞笑了笑,显然不打算再多说,她突然抓住连横的臂弯,“横儿,我不明白,我究竟哪里不好,无论我怎样努力,你们父子俩一个都不愿接受我!”
康虞的语气带些哭腔,连横不禁冷笑,嫌恶地扯回自己的胳膊,拔腿离去。他加快步伐,只想离身后的女人远一点、再远一点,心想:我能得知周瑜不为人知的心思,康虞定也知道了,没准是因为这个,周瑜才会听从于这个女人......不对!康虞为何还在茅草屋?难不成梅无极还在这里?
一想到这点,连横刹住脚步,回头隐入正对茅草屋的树林,他亲眼看见康虞的黛衣侍女拖出一个麻袋往西向悬崖边去,黛衣女子极利落、没有丝豪犹豫地将麻袋丢下了悬崖......
待康虞走后,连横走到悬崖边往下望。崖倒是不太高,连横踩着岩石往下攀爬,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个大灰麻袋,解开袋口麻绳,里面果真是梅无极,他全身洒满红粉,已经没气了。
连横撕下块衣襟,包了些梅无极身上的红粉,打算带回竹屋请司辰看看是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一天晚上,司辰已然离开了竹屋,他不放心,要去找棠西。
司辰收到棠西的回信,写有四个字:在永阳寺。
棠西烧了永阳寺这晚,她独自在回竹屋的路上迷失方向,晃晃荡荡这边走走、那边停停,她不知道,有个人心急火燎地在找她。
司辰问了竹屋一圈人,皆没听说过永阳寺,他连夜赶到城内坊间,问衙役、问更夫,都说不知道。
半夜,花楼旁的胭脂铺里,燕二全神贯注挑胭脂,他怀里搂了位姑娘,姑娘骨头软、站不住似的,整个贴在燕二身上,燕二挑中一盒胭脂,姑娘立马夺了去,涂抹一嘴,“吧唧”一下亲了燕二一口,燕二脸上赫然长出个大红唇印。
司辰一眼认出燕二,认为他是善施堂的伙计,见的人多,没准知道永阳寺在哪。
司辰揪住燕二后颈,燕二回肘反抗,司辰按下燕二手腕锁他后背,燕二拾脚朝后踢踩,司辰前顶燕二后膝,燕二顿时软丝丝地瘸在地上。
燕二的姑娘早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谁!”燕二喝道。
“你知不知道永阳寺在哪?”司辰问。
“知道知道,你放开我!”
司辰松开燕二,燕二回头撞见司辰面目,想起他和棠西一伙的,碰上了就得倒霉。
“带我去!”司辰催促。
燕二叹口气,谁让自己打不过!但凡要是打得过,就放他的血做胭脂。
燕二和永阳寺的老和尚是忘年交,曾同伙干过许多坑蒙拐骗的事儿。走在去永阳寺的路上,燕二心想:老臭和尚,到处得罪人,人来讨债了吧!你可千万别怪我,我打不过他,只能听他吩咐给他带路,换作是你,你肯定没我厚道,指不定还得跟他说我许多坏话,诶!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清晨,燕二目瞪口呆地远远眺望一片黑焦的永阳寺。
司辰笑了下,这很像棠西干的事,看不惯什么她就一把火给烧了。
燕二奔至原来永阳寺的门口喊:“老和尚!老和尚!你死了吗?”
“你才死了!”乌七八黑的冬瓜和尚搀拽老和尚从他们用来挡风的寺牌下钻出来。
“怎么回事?”燕二问,几日前不还好好的吗?
“来了个女疯子,求什么签!我们见天色晚,留她吃留她睡,她居然放火......”
司辰打断冬瓜和尚问:“只她一个?她干嘛要点火?”
冬瓜和尚以为司辰是燕二的朋友,燕二的朋友嘛,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人,便毫无芥蒂地诉苦道:“她生得俊,我忍不住,下了迷药......她吃了迷药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抱都还没抱一下呢!”
“她没杀你、没给你下毒,就是感念你留她吃饭,她一向最感激给她饭吃的人。”司辰咬牙切齿,忍不住给冬瓜和尚的肚皮揍了一拳。
冬瓜和尚脸上鼻涕眼泪一通抹,一头雾水,燕二只得用同情的目光低头看他。
“她去了哪?”司辰厉声问。
“我们忙逃命,谁还顾得上她。”老和尚忿忿道,他不怕司辰打他,就不信这个年轻的后生还敢不尊老。
燕二听明白了,原来他不是来找老和尚算账的,是找别的人,卖弄道:“你是来找你朋友?我在“屏香楼”看见她了,她是不是穿件藕荷色单衣,眉心还有颗朱砂小痣?”
“胭脂铺旁的花楼?”
“没错!”燕二重重点头。
“走!去找她!”司辰拎提燕二走。
“诶!喂!没一会儿她就走啦!”
“往哪去了?”司辰没停下,仍大步流星朝前走,“对了,她去你那个花楼做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我一瞧见她,立马躲起来了,她好像溜达一圈就出去了。”
“你躲她干什么?她又不吃人。”司辰笑道。
“哼!”
“你是不是跟那个长脸和尚一样,招惹过她?”
燕二大吃一惊:“我?我招惹她?是她招惹的我!”
反正路途无聊,司辰听燕二喋喋不休地数说棠西是怎么迫害的他,倒也挺有趣。
屏香楼已关门闭客,燕二有气无力地坐在乞丐旁边道:“你在此等,没准她今晚会再来,要不,我先......”
司辰堵在燕二身前,分明是不会让他走的。
“兄台,这么大个人,你还怕她丢了不成?她会自己回家的,你也早些回去......”
“这条街的街尾,十年前,有一户人家。”司辰的目光远远的,盛满惆怅。
“小子!你说的是庭家吧!”燕二身旁的乞丐突然开口,可把燕二吓一跳。
“老人家,你知道?”司辰问乞丐。
“十九年前,我刚瘸了两条腿,搬到这条街,那时,还没你呢,你是庭家的小崽子吧?”
“您认识我?”
“我记得你的眼睛,和你娘一模一样,你们家的人心善,常给我送吃的,别人都是给我吃剩下的,你们家不一样。”老乞丐撩开眼前的脏头发,很是感慨地看向司辰,“在地上坐久了,听的唾沫星子比吃的米还多,常听人说,你老子是享誉盛名的逍遥剑客,你母亲是绝色侠女,他们啊,一个是剑术新奇万千第一人,气量豪迈,就算能看见他出招,也不知该如何挡,一个舞赤龙长鞭,勇猛胜于男子,锄强扶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奇女子,他俩的结合,美女配英雄,成就武林一代佳话。”
“没想到您还记得。”司辰在老乞丐另一边坐下,从别人口中听说父母,是一种慰藉。
“这些话啊,别人说一句我记一句,我个糟头子,哪里说得出这么肉麻的话?如今老了,忘得差不多了。”老乞丐抹去眼角的沙土,“一夜之间,好好的一家,说没就没了,别人不知道,但我看见了,有几个受过他们帮助的人,在废墟上跪了好久,他们一边跪一边流泪。”
司辰印象中的父母只不过是常取逗他、教他写字念书、习武做人的最亲切的人而已,跟老人家口中的人实在联想不到一起。
“有一天,你们家的小姑娘躺在我身边晒太阳,和我说话,一直到太阳下山,天黑了,她还不回家,一直说啊说,我都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多话说,好像明天就没得说了,后半夜,她不出声,我把她翻过来看,才知道她是中了毒,手上还有蛇印,是我把她抱到你家门口的。”
司辰的心隐隐作痛:“她跟您说了些什么?”
“晒久了太阳,人就旧啦,我和她说什么,跟你小子有什么关系!那是我们俩的秘密。”
司辰扬起嘴角微微笑了。
“我常常回想起那天,那天的太阳可真舒服。”老乞丐叹道,“昨夜里我看见那丫头了,真是,越长越漂亮,她蹲下拿我的破碗玩,说我长得好看,怪丫头!她把她钱袋里的银子通通倒到我碗里,往街尾去了。”
司辰浑身一激灵,起身,慢慢挪动脚步往街尾去。
故事还没听够,燕二催促道:“老乞丐,快!你接着说!”
这条街依旧热闹,还能听见几句熟悉的叫卖声。曾是多么欢欣的一条回家路,如今,家里再没有翘首以待的人,这一步一步,踏着的是眼前一幕幕温暖回忆,也有心内一阵阵凄凉......
那个没有回头的夜晚之后,又发生过怎样一番番景象呢?
直走到市集街尾,家门前,司辰才忍心抬起头看。
远不是从前那个家的外貌,墙不是那堵墙,门不是那扇门。司辰越上墙岩,里面簇新的瓦砾前堂,假山花园,这已是别家住宅......
司辰扭回头,决然离去,他决然的身影和五个时辰前的棠西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