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西从月琴那儿听说庙里可以求姻缘,若是姻亲定了,还可去求个签占卜吉凶,棠西来了兴致,既然竹笛自己做不出选择便让神佛来定罢,她撺掇竹笛随编钟一同去庙里,竹笛说什么也不肯去,棠西只好作罢。
第二日一早,棠西决定自己亲自出马,她不声不响跟在编钟身后,直到走出竹屋后山的崖隙。
编钟:“送到这便好,你回吧!”
“我要去寺庙求签。”
“哪座庙?”
棠西反问:“你去哪个?”
编钟有些无奈:“我这趟有正经事。”
“我容易迷路,你就顺路带一段,等到了,你忙你的,我绝不妨碍!”棠西恳求。
编钟叹口气,点了点头。
两人步行穿越一片荒地,霜染衰草野蔓,横跨一片麦田,麦苗伏低小脑袋,寒烟逍遥。
编钟在前走,默不作声,棠西在后跟,不声不响。
在田间弯腰劳作的老农夫,目送编钟和棠西经过,直到看不见她俩。
日中时分,眼前要路过一个小村庄,看起来只有八九户人家,正在做饭,家家冒炊烟,村前的柿子树下,一群孩童混在一起打闹。
两个小男孩在树上摇头晃脑,嘴里发出讽刺的嘘声。
两个小女孩紧张地互相牵着小手,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极尽全身力量扑向一个半大少年,他尖叫咆哮、使劲挤眉瞪眼,像个疯子,兴许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再凶狠些。
瘦小男孩多想一掌推倒他的对手啊,推不动,他的拳头一阵乱捶,捶在半大少年身上,捶不动。
可惜,瘦小男孩卖力挤弄的凶狠在半大少年看来相当滑稽,半大少年横扫一腿撂倒滑稽男孩,他拿滑稽男孩脑袋按在地上蹂躏。
瘦小男孩从未停止挥舞他柔弱无力的拳头,他疯了一样挣扎,惨烈的神情就好像正面对的是一场生死搏斗。
在半大少年掌下,瘦小男孩的脸擦过土沙,一寸一寸掉转过头,满脸刮痕,他仰头看向半大少年,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狠狠咬住半大少年掌骨,满口鲜血。
半大少年震怒,抄起一块石头就要砸......
棠西冲上前喝退了半大少年和看热闹的孩子,揪起地上的瘦小男孩,用手擦拭他脸上的尘土。
瘦小男孩泪流不止,他的眼泪忍到半大少年走后终于决堤,瞒不住视死如归的脆弱。
“你都打不过他,干嘛要跟他打架?”棠西呵责。
瘦小男孩瞪了棠西一眼,撇开她,匆忙跑走了。
“小孩子玩闹罢了。”编钟道。
“我看得出,那个男孩在拼命。”棠西满腔抑郁,“打不过还要打,是不是脑子有病!”
“不能吧......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的绝望才是彻彻底底的绝望,等他长大,一把心思这里处分一点、那处分一点,怕只剩下失望了。”
“那或许......他是承受不了了。”
“能有什么承受不了的?你瞧多好看的炊烟,他家定也生着火,有人正做饭等他回去吃呢!”
编钟和棠西离开柿子树已有一段距离了,还在谈论两孩子打架的事,可见两人不是话不投机,先前只是很有默契地在话题到来之前保持沉默、不作客套牵强的交谈而已。
编钟问:“你也有过绝望的时候?”
“应该有吧,记不清。”
“我以为那种时候很难忘得掉。”
“没错,我的身体会时常提醒我当时那种感觉,可我记性不太行,不是一般的不行,就好像有个勤劳的人拿了块抹布在我脑子里擦啊擦,这个人勤劳是勤劳,但活干得不太细心,擦不干净。”棠西很无奈。
“你有印象,擦不掉痕迹,身体才会提醒你。”
棠西摆摆手:“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一切都在变好,有好的人、好的事,我对残留的痕迹已经没那么敏感,一下子释然了。”
“一切都变好......像是从黑暗走进光明、从谷底来到岸上?”
棠西答得随意,像漫不经心踢开一块石子那样,编钟问得深刻,像在谈论世上最后一个用以充饥的馒头。
又走了段路,编钟说要去取样东西,跟在一位刚喝饱水的胖和尚后头离开了,嘱咐棠西坐在茶棚里等她,这一等,等了一个半时辰。编钟临走前说若她半个时辰后还没回来,请棠西自己走原路回去。
棠西想起编钟看胖和尚的神色,不太对劲。
茶棚老头儿灭了炉炭火,问棠西怎么还不走,想往哪儿去。
“寺庙。”棠西答。
“再往前走一里地,有个‘永阳寺’,去吧。”
棠西按老头指的方向,不偏不倚行了一里地,果然有间大门紧闭的寺庙,棠西推门进去,走过一条窄短的石板路,跨过石板尽头的门槛,面朝一尊破落的佛像。
大概许久没人清扫,功德箱落满灰,佛身上金漆开裂,显得支离破碎。
“嘁!呵呵......”一阵淫笑自佛像下传来。
棠西绕至佛像座下,寻觅声音,敲了敲一块木板,“啊”的一声,衣衫不整的女子自佛像下的暗室钻出,她给棠西耍了个嗔怪的眼色,簌簌地跑出去了。
须臾间,一个光头探出暗室,他没好气地觑了棠西一眼,待看清棠西模样后,他理了理僧袍,文质彬彬道:“女施主,有何贵干?”
“求签。”
和尚是个大长脸,和他的光头合在一起,整颗脑袋像个冬瓜。冬瓜和尚咬文嚼字地对棠西交代了一番,便去请他师父了。
棠西按冬瓜和尚的交代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拜佛,交代自己来意:“佛祖好,呸!菩萨好!本施主?不对!我这个凡俗人,此番来求姻缘,想帮竹笛问问她该选秦大哥还是秦二哥,虽说他俩长得一样,选谁都好像差不多,我担心他俩称心的那个开心了、另一个会伤心,秦姨和秦哥哥们待我很好,我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伤心,如果我跟他们说都是你的指令、是上天的安排、不是他们谁能决定的,这样会不会好受点?”
冬瓜和尚扛来位正在打呼噜的老和尚,老和尚圆滚滚的大肚子硌在冬瓜和尚肩上,老和尚的肚子实在太圆了,肚子贴不住肩,就要滑下来似的。
棠西听冬瓜和尚的话,接过签筒使劲摇,签筒里的竹签“哗哗嗒嗒”群魔乱舞,就是没有要掉出来的意思。棠西在签筒底面使了个小力拍一小掌,一下子掉出来三根竹签,棠西随手捡起落在蒲团上的一根,送到老和尚桌前。
老和尚眼皮都没睁:“求什么?”
“姻缘,帮哥哥求的。”
“别看和尚庙小,香客也有不少,他们皆是一大早来,入门槛二钱、敬香礼佛十钱,解签一百钱......”老和尚咬字咬得极重,坐等半晌也没听闻棠西掏钱的动静,只好开门见山,“你这么晚来,给二百钱罢!”
棠西这次明白了,要解签得先拿钱,她掏出云儿给她的钱袋,揪出一小锭银子放在竹签旁边,关怀地问:“老和尚,你的眼睛睁不开吗?瞎了多久?”
老和尚听见银子的声音才意犹未尽地打着呵欠睁开眼,他拿起桌上空无一字的竹签,有模有样地细细参详。
冬瓜和尚很有眼力劲儿地摊开笔墨,老和尚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字,他写道:无畏勇,血火黄沙殓白骨;向来痴,姻缘到头是姻缘。
写好后,老和尚道:“这是签诗。”
老和尚写的字棠西有大半不认识,一个个请教老和尚字怎么念,待将两句话全念通了,她问:“你别诓我,我也念过几句诗,你这个根本不像。”
“无知!”老和尚喝道,这是他第一次教施主识字,得加钱!
“白骨,白骨不就死得皮肉都不剩了吗?又哪来的姻缘?况且,根本没说该选老大还是老二,你这个,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啊?”棠西问道。
“字面意思。”还问是什么意思,得加钱!
棠西觉得这个老和尚不靠谱,便把字折起来收进袖里,打算回去问司辰,她站起身准备走,“咕咕咕咕”,肚子不争气地叫了,棠西可怜巴巴地把手掌贴在瘪肚皮上。
老和尚给冬瓜和尚递眼色,精光的冬瓜和尚立即道:“女施主,天色已晚,不如留下来吃顿斋饭,歇一晚再走。”
棠西痛快答应了。
司辰以为棠西去庙里一趟来回也就一日的路程,卯正二刻出发至多酉时便能回,申时已过,棠西还没回,司辰用公输给的机关鸟给棠西传信,问她在哪。
棠西将近亥时收到司辰的木鸟,她刚吃饱饭。冬瓜和尚炒的几个素菜还挺好吃,棠西吃得有些撑,坐在蒲团上消食。
冬瓜和尚立在不远处盯守棠西,满脸焦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迷药怎么还不发作?冬瓜和尚在豆腐里下了迷药,明明亲眼看着棠西把一盘豆腐吃得干干净净的呀!
棠西极有精神地对照门楣寺牌誊字、捣鼓木鸟,目送木鸟飞走。
冬瓜和尚等不及了,张开怀抱,一个前冲抱向棠西,棠西一脚踢向冬瓜和尚胸口,直接把人给踢飞了。
冬瓜和尚没沾上棠西一片衣角,扑在泥地里心痒难耐。
棠西只想借个地休息一夜,当她尝出菜里有迷药时没作声,这种迷药她当糖粉吃过好几回,一声不吭吞下去是希望和尚擦亮双眼适可而止。
哪知道冬瓜和尚这副德性,棠西恶心,干脆放火把“永阳寺”给烧了,她拽出老和尚写的签诗扔进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