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柳七再回到汴京时,已经是在天圣四年冬至了,天气寒冷,路上行人稀少,他是在天完全黑了下来之后,冒着风寒来到桃花院的。一到大门前,他就发觉异常,这个时辰,歌馆酒楼正是人来人往闹闹哄哄的时候,桃花院里却清冷死寂,没有喧闹的人声和唱曲声。大门紧闭,他从侧门进了院子,院里黑沉沉的,只有远处的歌楼泛着昏黄的烛光,连个人影都没有。
见到秀香无恙,他松了口气。他问秀香桃花院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秀香告诉他,你走的这一年中,崔成也经常不在,有时三月两月见不到人影,就是回来也是心不在焉。桃花院刚开张时还好,慢慢的闲杂人等越来越多,以各种名目敲诈捣乱……。
两人正在说着,忽然从远处传来敲打大门的声音。秀香犹豫着要出去看看,柳七说边门是虚掩着的,他就是从边门进来的。
秀香说:“那扇门就是为你留着的,我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回来,怕你回来时进不来,生我气。”
话还没说完,脚步声却走近了,秀香吓得变颜变色,柳七安慰她不用怕,起身去应门。推门而进的是个黑衣人,周身上下利索,没带刀剑。
柳七和来人对上眼神,同时惊道:“咦!你回来啦?”
来人正是崔成,秀香失态地上前抱住崔成,在他后背捶打着,“要不来全不来,要来一块来。”
秀香又把歌馆歇业的事说了一遍,崔成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徐鲤呢?”
秀香带着哭音说道:“我这儿正急着呢,她已经有十几天没露面了,哪儿都找不到,一定是出事了。”
听罢秀香的诉说,柳七和崔成都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们作了分工。柳七专往歌馆、饭店跑,他对那里的人许诺,谁能提供徐鲤的准确下落,他要奉上三首新词。崔成担心的是那次赌场上惹的祸,坏人看到有这么一个又有钱又不把钱当回事的傻大姐,一定是早就盯上了。他去那家赌场找到黑爷,让他多方打听,并将一张二百两的号票给了黑爷,不管找得到找不到,都是黑爷的了。黑爷也很仗义,发动弟兄们撒开海网。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徐鲤却自己回到了桃花院,人很憔悴,遍体伤痕,披头散发脏兮兮的,一身的破衣服还是男人穿过的,她向柳、崔、秀香哭诉了遭遇。
“半个月前的一天夜里,我在回家路上被人劫持到一座破庙里,里面有十几个人,我认得他们,就是来桃花院闹事的那帮人,听他们说话时,才听出这里就是他们的落脚点,他们还自称是什么黑虎帮,我看就是一群混混、地痞无赖。他们糟蹋我、折磨我,怕我逃走,不给我穿衣服,只给我一条破毯子遮身。我求他们放我走,那个来过桃花院两次的姓薛的说,憋你好长时间了,好不容易把你绑来,还想走?他们说我有钱,要二百两银子赎身,崔兄要是你在,我立刻就带他们去拿银子,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哎,崔兄你不在,我不敢再给秀香姐添乱呀,你去哪儿啦?你真狠心不管我啦?”徐鲤说着说着抽泣起来。
“我怕给秀香姐添麻烦,就一口咬定没钱。他们就打我,前天,为首的那个黑皮虎还用炭头在我脸上烫花,然后抓起一把灰揉到伤口上。我又疼又害怕,昏了过去。等我醒过来,他又威胁我要刺另一边,说是一天刺一朵,要不拿来银子,要不满脸开花。还说是以后见到桃花院的女人都给刺上花,掳来做他的后宫,以后这庙就叫桃花宫。今天听到他们一直在嘀嘀咕咕,说是风紧,整个开封城都在悬赏找人,他们害怕了,就把我放了,临走前一劲儿说好话,雇了一辆车子把我拉到巷子口。”
徐鲤忍不住嚎啕大哭,“七哥、崔哥,你们看我是不是变成鬼了?”
崔成脸色铁青,一掌重重地拍到桌子上,生生将硬木的桌面拍裂。
柳七一把抱住徐鲤,轻柔的安抚她,等到她停止哭泣时,他把徐鲤的头发往后撩撩,查看伤情。
他让秀香赶紧带徐鲤去洗澡换衣服,崔成掏出药膏让秀香给她敷上。徐鲤再回来时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柳七细致地观察着,安慰她:“还不太严重,明天把许道宁找来,让他用上好草药调制敷在创口上,应该不会留下太多痕迹。”为了让徐鲤少点忧虑,他又开玩笑地说:“就这么露着,也不难看,又不是刺配沧州的纹面,这几个黑点,配上你这张英气勃勃的俏脸,更有神采了,说不定以后有人化妆时还效仿你呢。”连徐鲤都破涕为笑了,“七哥你可真会安慰人。”
崔成看到徐鲤缓过劲儿来,问道:“那座破庙叫什么,在什么地方?”
柳七问:“你要干什么?好在她回来了,就算了吧,再要惹事,还是她倒霉。”
崔成冷冷地撅道:“还有下回?没啦,走着瞧吧。”
三天后,徐鲤似乎缓过劲儿来了,也能有说有笑了,只是有点勉强。“七哥,我是不是破了相了?”柳七再次帮她撩开头发查看,没有什么明显的疤痕,只在右边鬓角处留下几个黑斑,笑道:“鬓边数点似归鸦,权当翠钿插。春风几度,抚去残痕,依旧矜夸;汴京歌舞东逝水,随分走天涯。但使记得,亲朋故旧,相聚桃花。”
徐鲤笑了,“七哥是在填词么,叫什么词牌?给我写下来吧。”
“行呀,词牌叫眼儿媚,等我再琢磨琢磨,给你写下来。”
徐鲤求着道:“一会儿就写吧,我想待会儿就回家了,想歇几天,再见面就难了。”
柳七和秀香同时发问:“你说什么?”秀香有此一问,确实是不明白。柳七却已猜得不大差离,他猜到徐鲤要离开了。
次日上午,大批的开封府差役涌到北城的一座破庙,院子里躺着两具尸体,手里还攥着短刀。屋子里也有两具死尸,还有一个黑胖子在黑影里蠕动着,几个差役将他拽了出来,每拽一下,黑胖子就杀猪似的惨嚎。
杵作捏捏看看,黑胖子双腿和右臂都是粉碎性骨折,只有一只左手勉强能撑地移动那胖大的身躯,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费好大劲才能听出一句半句的。杵作说,他的喉骨是硬生生被人捏碎的,这个过程可是生不如死了,不能吃不能喝,喘口气都疼,杀手和他的仇恨太大了。
唉,这脸上是什么?不是血,他身上没有外伤。杵作从地上抓起一把稻草往他脸上擦了擦,清晰地看出那张胖脸上绣着七八朵五瓣的花朵,墨色和红色吃进皮肉,像是新绣上去的。
一个差役凑了上来,“咦,这是桃花吗?不像,花瓣比较圆,又几乎都是黑色的,一定是梅花,是墨梅,咱们大人书房里有一轴画就是画的墨梅。嗬,这不就是那个黑皮虎吗,猪一样的货还有这等雅兴?哼,说不定是那个杀手有这雅兴呢。”
正在这时,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痞子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口里嚷嚷着,“发生什么事了,谁这么大胆上这儿来砸场子,不知道北城虎的厉害?”脚下有人扯他裤角,他抬脚踢了出去。差役看着他,“你是干什么的?”“我叫薛林,黑皮虎是我大当家的。”差役冷笑道:“你看看这是个什么人?还北城虎呐,也就是头瘟猪。”
薛林蹲下一看大吃一惊,凑过去听,勉强分辨出:“薛林,救我!”他激凌一下,幸亏昨晚在外面鬼混了一晚,躲过一劫。今天硬着头皮回来,正发愁怎么向黑皮虎交差呢,这下子省事了。
他狠狠一脚跺在黑皮虎伤腿上,黑皮虎一声惨叫昏死过去。薛林咯咯笑道:“这座庙宇以后姓薛了!”看到他如此凶残狠毒,连差役都惊得退了两步。后面跟着的那两个赶紧跪下,连连叩头,表示以后就追随薛爷了。
开封府对这些搅扰百姓的地痞无赖向来不手软,正好借他人之手为民除害,便草草以帮派械斗结案,并拆毁破庙,警告薛林不准再拉帮结派,还顺手赏了他几巴掌。
很快地,所有黑道上的人都知道了,墨梅就等于桃花,沾上墨梅就离死不远了。对他们来说,桃花院是个禁地,没人再敢踏进半步,甚至必须经过这里时,也要绕道而行。
事情风平浪静了,秀香派人去找徐鲤回来,哪儿都找不到,她困惑地对崔、柳二人说:“按说没事了,她该回来啦?”
柳七看了一下崔成,崔成略一沉吟说道:“跟你们说明白吧,你们也就不用担心了,我把她安排到明州了,我在那边也有一座院子,没有这么大,但环境很美,山清水秀的。”又补了一句,“还有些东西从海上运来,就藏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