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的烦心事让柳七心绪不宁,打架斗狠、炫富逞强不是他的性格,他想逃离这种状况,重新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中去。他很怀念那个时候,那时的他刚刚掀起竞唱新声的浪潮,虽然喧嚣但不浮躁,生活丰富多彩又很简单,人生目标也单一明确,仕途填词并行不悖。整日里随心所欲,安贫乐道,没有担惊受怕、患得患失拥堵心头。
他下了决心,要不露声色地疏远崔成,疏远秀香,脱离桃花院。为了稳妥起见,不伤朋友情义,只能等待贡举结束吧,反正中与不中,他都会离开汴京的。
天圣五年(1027年)贡举前的两天,久已失去联系的崔成忽然夤夜里回到桃花院。
崔成让花匠王平将柳七和秀香请到西院,上了二楼,却见崔成半倚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柳七是第一次进到崔成的屋里,随随便便地扫了几眼,倒是出乎意料,里面的家俱摆设极其素朴,只在墙上挂着许道宁的两幅山水和他为崔成写的一首词,此外空无一物。又瞥见墙角处还放着一副石锁,他估算了一下,这对石锁,他提不提得起来都够呛。他心底忽然涌出一个想法,这位崔兄莫非是在苦修,外表的狂放不羁只是掩人耳目?如果是这样,那是为什么呢,孟子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难道他在图谋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可是在大宋的都城呀,想到这层,纵使他非常信任崔成的人品,这时心里也有了些担忧。
待到屋中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崔成郑重其事地交给柳七一个信封,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这是本届考题,我知道你不需要,可是多一手准备也是好的,算哥哥求你了,你就看上一眼,也不辜负了哥哥的一番苦心。我知道你对我这么做心里不痛快,那就权当我送你的分手礼吧。”
柳七刚听了前几句就不高兴,却忽略了崔成后边的那句话,这让他多年以后仍是后悔莫及。他不屑一顾地将握着信封的崔成的手推到一边。
崔成急了,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眼见得他在病中,“你清高孤傲太过了,辜负了为兄一番好意。我绝没有轻视你的意思,认为你没有真才实学,我知道你胸藏锦绣,学富五车。可我担心的是考场上下内外的阴暗,提前作点文章,免得遭人暗算。大丈夫生得光明磊落,要干大事就不要拘泥于细微末节。你要知道,这是我用十粒东珠和两支极品千年高丽参换来的,为了这,我已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正在被仇家追杀。这一次见面后,我就要马上离开汴京。往坏了说,也许我们就永别了。”
柳七听他说得严重,不禁暗暗惊心,可他还是不改初衷,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若说知我者,崔兄也。可我要说这件事你是大错特错了,这可不是小事,不是细微末节,对一个人来说是天大的事。为人行不端坐不正,怎能光明磊落的立于天地之间?你说得这样轻巧,简直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崔兄了,当然了,我也理解你故作轻松的苦心。但是我有我的做人原则、行事准则,有所为有所不为。做过的,纵使招来骂名,我也不悔;不该做的,哪怕没人看见,也不能做,绝不欺心,人在做天在看。”
崔成也不想再和他争辩,只是摇头叹气地道:“你不爱财、仗义、疏狂、骄傲,你身上优点和缺点都很突出,不管是你的长处还是不足,在仕途上都只是有害无益。既然有这个条件,何不拿来一用,举手之劳之事。你就那么的清高,那么的高傲?换了别人不会和你一样,功夫在诗外,傻子才像你这样。许多人还不是照样拿着求来的书信到处递送,社会风气就是如此,你这到底为的什么呀?”
“你问我为的是什么?我也在问我自己,为的我的喜爱和志趣,为了心中无愧,睡觉踏实。”
“哥哥打心眼儿里佩服你的才学、识见和品德,更佩服你的志向和胸襟。凭你的才气,完全可以在仕途和填词两条道上顺顺当当地走下去。你胸怀大志是好的,你坚持操守也是对的,但一个读书人首先要安身立命,学而优则仕是唯一能让你立身社会的途径。你必须先有了养家糊口的本领,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你热爱的事业中去。但你的固执、清高,着实让为兄放心不下,唉,过头了,太过头了,早晚你会撞南墙,吃大亏的。”
见柳七仍然不为所动,崔成叹息着说道:“算了,不说这个了,一说这些咱俩都不高兴。其实我的心里也很矛盾,你若是接了,我心里肯定很欣慰满足,哥哥能为你做的事也就这一点了。可是潜意识里我也许会有些失望,那样一来柳七弟在我心中的形象会不会打折扣?我也说不准。咳,我真希望你能接受呀!”
他停住不再说下去,眼睛盯着柳七,心里在盼着柳七回心转意,哪怕他接过去不看也好啊。
但是柳七仍然坐在那边一动不动,眼睛望着对面的墙壁。
崔成又是长叹一声,侧着身子伸出手臂,毅然将信封抛入炭火盆中,秀香“啊”的一声惊叫,下意识地竟然伸手去抢。一朵火苗腾地冲起一尺多高,转眼化为一股轻烟,瞬息灰飞烟灭。
秀香芳心乱颤,这两个是什么样的男人呀,跟着他们是福是祸、是苦是甜真地无法预测。十粒东珠、两支上好的千年老参,扔到水里还能听个响,现在连看都没看清楚就没了。
更可恨的是七哥,人家好心好意地帮你,非但不领情,说话还那样不留情面。看着信封被烧,连眼皮都不眨一眨,身子连个欠身的动作都没有。这人的自制自爱已经到了不近情理,这样的人我能倚靠吗?
崔成双眼有些迷离,他没有再看柳七和秀香,似乎在看着头顶天花板上精致的绘画,又似乎什么也没看,他缓缓地道:“哎,说好听点儿,你这叫清高。说不好的,你这是迂腐,不懂变通,不晓得人情事故。你若以为这就是做人的根本,那你这一辈子都会到处碰壁,事业上也不能有大的发展,至少和你的努力、付出不成正比。当然,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愚兄尊重你的选择。”
他恢复了平静,笑着道:“行了,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这事过去了。愚兄再问你个问题,也不见你在歌楼左顾右盼、挑来挑去的,怎么我看你每回挑的歌女都很中意?就拿第一次见秀香那次来说,我在你没到之前就看了半天,始终也没定下选哪个,偏你进了门,随便看一眼就选中秀香。我后来想了好几天,把那里的姑娘想了一个遍,最后不得不承认还是秀香最好,你的这手本领,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这身衣服就是试金石,我看一眼,一见到女子眼神,就知道她是先盯上了你的钱袋子还是你这个人,她最感兴趣的是哪个。”
“哦,再问你个问题,你看李玉与秀香相比如何?”刚刚两个人还在一本正经地谈正事,没过多久,他又有了心情问这问那。
“这还用问?就拿你撒珠一件事,高下立判。一个爱财,财产之财;一个爱才,才学之才,品味殊异呀。”
“一个爱财,一个爱才,”崔成若有所思地道:“柳贤弟分明说的是自己的心里话,品味自与别人大不一样,找的女人也不同凡响。”
早就疲倦的崔成斜倚在床上,神情困顿,“好了,我们今天说得太多了,好像有点儿生离死别似的,也许是我想多了,事情不会有那么严重。现在该我求柳贤弟一件事了。”
柳七听他有事相求,赶忙站起身走到床边,“崔兄请讲,我马上去办。”
“这个事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我想待身体略有好转,我便要远离汴京,临别之际,柳贤弟再为我填首词可好?”
“啊,这个容易,容我想想。”柳七在屋里踱了两圈,说道:“前两年曾为你填首《看花回》,这回还用这个词牌吧。盼你早日平安归来,只当你这次出去是游山玩水、寻芳赏景去了。这样吧,我来给你写下来。”
《看花回》词曰:
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
巡过,奈两轮、玉走金飞。红颜成白发,极品
何为。尘事常多雅会稀,忍不开眉。画堂
歌管深深处,难忘酒盏花枝。醉乡风景好,携
手同归。
崔成听柳七诵完,不禁慨叹:“这词写给我倒是合适,是啊,屈指一算,人生最多不过百年,即便能活个百十岁,在历史长河中也只是一瞬间。百年风云变幻,哪怕是沧海桑田,也只会在历史长河中溅起浅浅轻波。无论是人是物,是惊天伟业或是改天换地,面对历史都是渺小的。但是对于一个时代,对于一个人也许是一个漫长的痛苦煎熬的过程。”
“哎”,崔成竟然长叹一声,接着道:“荣辱名利、国事家事,不能事事遂心啊。我听出来了,这里还含着柳贤弟的胸臆,却又有点儿悲观了。”
崔成的一声长叹,令几个人都很诧异,他有什么心事呢?在众人眼中,他有着花不尽用不完的钱财,人又精明强干,他能有什么烦心事呢?就算有事,难道就不能和朋友们说说,寻求开解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