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天清气朗,繁花似锦,正是白天游山玩水、晚上寻花问柳的大好时光。不料崔成忽然提出最近要离开汴京城,这让大家非常地失望,连许道宁脸上都挂上了遗憾的表情。
看到柳七一身轻松的样子,崔成临行前向柳七叮嘱了两件事,一是再次提醒柳七,离着贡举越来越近了,时间倏忽即逝,千万抓紧,不能大意。另一件事是柳七没有想到的,崔成托付的事太沉重了,无形中又让他的考试前景蒙上了巨大阴影。
傍晚时分,崔成挟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来到秀香的宅院,他一脸凝重,一改往日洒脱不羁的神情,点手叫过正在院中吃饭的秀香和柳七,二人跟着他进入秀香内室。
柳七和秀香不知他有什么事,便默默地看着他。只见崔成将包袱放在床上,慢慢地将包袱打开,露出一口二尺五见方、高尺余的精巧绝伦的箱子。不用看箱子里装的什么,只看这箱子就价值不菲。
他严肃地对二人道:“我这次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时间会很久,我这有一箱东西要交给你们帮忙保管。”
秀香笑了,“要不是什么太贵重的物品,就放在我床底下就行。”
“你们先看看再说。”崔成边说边开着锁,箱盖掀开,陡然间华光四射,将整间屋子照如白昼,柳七和秀香两人眼前一花,里面是什么东西都没看清。
崔成伸手到箱子里一搅和,只听里面哗哩哗啦乱响,他将手伸到二人面前,手上是十几颗莹光耀眼的东珠。崔成说道:“这底下三层是金条,上面是几百颗珠子,具体有多少,我也说不清。还有一些是零散的翡翠和玉石。”
柳七和秀香痴呆呆地看着箱子,唬得魂飞魄散。
崔成见他们魂不守舍,再次提醒道:“我这儿有这个箱子,想请你们两个帮忙保管一下。”
好一会儿两个人才镇静下来,秀香吓得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担不了这个责。”
柳七也劝崔成,如此贵重的物品还是交由商铺保管,最为安全妥当。
“我的财物是清白的,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来的,你们尽管放心,按我的本意是想送给你俩。怕的是你们推托不受,伤了感情,产生误会。”
听了这话,秀香惊得大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柳七却连想都没想脱口便道:“这话休提,寻常人尚且知道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我柳某岂能受此非分之财,这样的话以后休得再提。”他说的是心里话,以他自负胸中才学,心雄万丈的胸怀,怎肯平白受人如此大礼。
崔成见他变了颜色,也不敢再往下说,赶紧转换话题,“正因为我了解你俩的人品,你的胸襟抱负,我才提出请你们帮忙保管。”
“这个你不用解释,我信得过你。虽然你我身份悬殊,我相信你和你的财产是正大光明的,否则我也不会和你成为朋友。但是人各有志,不能强加,我已经清贫惯了。”
崔成见柳七如此信任自己,颇受感动,他动情地道:“可是贤弟你想过没有,世上没有人真地甘于过清贫的日子,那些平日里嘴边上总挂着我就爱吃苦的人,说那话是昧心的,只是因为他得不到财富。我知道《论语》中有句话:‘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乎!’孔子尚且认为安于贫贱只是因为时运不济,一旦国家政治清明,给了人们发财致富的机会,你若仍然贫贱不堪,那就怨不得旁人了,是士人自己的耻辱啊!你而今自己虽自觉是自得其乐,在他人眼中则是困顿不堪,你真地不觉得害羞吗?”
他顿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这番话,“再者,我看你下届贡举应该用得着,虽然说考试是检验一个人的真才实学,但这只是一个方面,背后还有很多玄机。别看你自负胸中才学,可光凭这个恐怕还不够,有些题外功夫还是要去做。将这些财物适当地派上用场,物尽其用,到时候打点一下考官还是有必要的,否则徒增负担,放在这儿就是一堆废品。你不是不知道功夫在诗外的含义,取几颗珠子、用几根金条打点打点关节总可以吧?”
柳七摇头摆手地拒绝道:“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这我做不到,宁可考不中,不作这等下作事,哪怕白衣终老,我也不屑于此。我也许做不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对非分之财不敢作非分之想,这上面我还是有分寸的。贫贱之观念,每个人看法不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在你眼里,汴京城内多少王公将相、豪商巨贾尚且都不在话下,我想我在崔兄眼里可能真地是穷困潦倒的一介落魄书生。在我而言,我已习惯于安贫乐道,一杯在握,其乐无穷。我虽贫却不贱,更何况我吃喝不愁,吃喝玩乐一样不落,一点儿也不觉得贫穷。间或有三五日接济不上,也不至窘迫到沿街乞食的地步,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各人所见不同也。”
崔成怕伤了感情,失去这位交心过命的朋友。他既恨柳七的固执、不通人情,又由衷地赞佩他的表里如一和坚守信念,他长叹一声,“咳,真拿你没办法,好吧,这事不说了。咱们再说说这件事,你俩个说说怎么解决,能让我毫无挂碍地轻装上路,这个忙一定得帮我吧?”
见柳七抽身要走,崔成赶紧伸手拉住,“退一步说,就算我求你们帮忙保管一下行不?贤弟且慢推辞,我看你们两个是可以相托、相知的朋友,柳老弟更是可以托生死的兄弟。这一次我要出去很远的地方,时间很久,而且风险很大,这些东西不可能随身带着,而且带着也用不上。我在汴京也无处可藏、无处寄托。你说交给商家保管,哪个商家的资产抵得过这箱子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眼一红卷铺盖走人咋办?你们说,这些东西我带在身上安全吗?我可以控制自己在路途上不招摇不惹事,这些财物虽然贵重仍然是身外之物,真地遗失了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大事。可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随身带着这么多财物就是不智,一旦被人知晓,我能独善其身,保全性命吗?怎么样?求求你们了,就算帮我个忙吧。”
自相识以来,柳七从没见过崔成说话行事如此委婉低调,更何况他的真实意思还是为他柳七着想,柳七心里很明白。他想翻脸,想不顾情面地拒绝,想掉头走人,都不符合他为人处事的原则。柳七轻轻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
既然决定下来的事,就不要再想着反悔、难办,以后勉力去做就行了,这也是柳七的一个长处:拿得起放得下。
他心一放松,思维立刻就跟着松懈下来,脑子中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这要是没有珠宝,光是这只箱子还行,用来装我的词稿,我将比较满意的作品誊抄一份放进去,省得随手送人后连个底稿都没有。复又一想,那我不就成了那个现实版的买椟还珠的蠢人了?想到此他不由得笑出声,引来崔成诧异的目光。他生怕引起误会,慌忙解释道:“与这没关系,与这没关系,是我忽然想起一则笑话。”
秀香和柳七这番算是遭了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