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内光线昏暗,苏沉的夜视好,才能看清牢笼中的情形。
里面的人背靠牢笼,看不清脸,背影也已全无人形,褴褛衣衫下徒留一身腐肉与枯骨。
苏沉不敢走得太近,也不敢信这人当真是从前那个永远一身深紫色官袍,风光无限,人前德高望重,人后却阴狠狡黠的老茄子。
可对方一开口,声音虽虚弱沙哑,语气还一如当年。
“好久不见了……东宫的……小猫儿。”
苏沉停下了脚步,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在东宫时,凌太傅便喜欢故作亲近地唤他“阿沉”,偶尔还打趣地唤他“小猫儿”。
苏沉记仇,总记得这老茄子想杀他灭口的事,因此每次见了太傅便躲不说,心里还要骂他两句臭茄子、烂茄子。
可这时,这一声“小猫儿”却叫苏沉鼻头一酸。他压下莫名的情绪,没头没脑问出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凌念怀没有回答,静坐在那,好像死了一般。
苏沉道:“太傅大人……不一直都是太子殿下与长清宫的人么?”
凌念怀吃力地笑了,然后才终于开口道:“小猫儿,我和你不一样,我从不是哪个宫的人。”
苏沉记起来了,太子殿下也曾同他说过。
太子殿下与凌太傅虽有师生之名,却并非一脉相承的师生。
太傅大人不赞同太子殿下的仁善,太子殿下也不齿太傅大人的手段。
这两方势力,只是因有同样的愿景,才会选择放下私心与成见,将各自的力量拧成同一股绳。
在太子殿下过世后,凌太傅一定也曾试图与誉王殿下重新结盟,才会将自己提拔的罗极柊安插在国子监,做誉王殿下的老师吧?
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为何誉王殿下登上皇位,罗极柊也平步青云,太傅大人却落得如此下场?
苏沉不解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长安城发生了什么?”
凌念怀许久没有回答,像是在回想过往种种,复盘中寻找自己走错的那几步棋。
他的老谋深算已成了习惯,哪怕命不久矣的当下,仍傻傻地把有限的时间花费在那些徒劳的思虑上。
不知过了多久,凌念怀才似乎终于想明白了,开口道:“早知,当初我便应当……咳咳……”
苏沉于心不忍,蹲下身道:“算了,我还是先带你去找大夫吧。”
他瞧了瞧铁链上挂着的铜锁,见并不是什么复杂的锁头,便从袖子里摸出根铁丝,折了个弯儿,动作熟练的开起铜锁来。
锁芯“咔”一声跳开时,凌念怀道:“晚了,没用了……”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凌太傅动了动身子,勉强偏过头来,凌乱发丝下那双凤目仍有着些许的神采,“只是想不到,最后会是你来送我一程……”
苏沉充耳不闻,将缠绕在牢笼门上的铁链扯开,走进那低矮的牢门,伸手想将太傅背起来,却引得对方疼痛难忍,倒吸一口凉气。
苏沉顿时讪讪收手,一时不知该握哪里。
“很疼的……”凌太傅的语气并无责怪,只是道,“你就别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
苏沉:“……”
苏沉自己不曾察觉,凌太傅却瞧见他红了眼眶,反而笑了,宽慰他道:“做人啊,不要逆天而行……知天命,尽人事,便罢了。”
近距离看着苏沉的脸,凌太傅的笑渐渐苦涩,道:“从前总有人说我算无遗策,可是,百密一疏啊……小猫儿,当初我若能算到这步,便应该将你收到麾下……若有你这枚棋子……我或能破此局也不一定。”
苏沉不解:“什么意思?与我何干?你当初若不背弃陛下,陛下又怎会如此待你?”
凌太傅道:“自打四年前与大理和谈之后,便有势力勾结大理,靠着阿芙蓉在大巍敛财,以致民不聊生。在发觉那势力背后的操纵手是誉王之后,我失望透顶,只能转将希望寄予贤明的寿王殿下了。”
苏沉万没想到虞照青信中那些乌烟瘴气的事都是李致所为,难以置信地摇头道:“……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陛下他不会……”
凌太傅道:“他那时的处境很艰难。出此敛财养兵的下策,倒不足为奇。阿沉,我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人……事到如今,就不要装傻,哄骗自己了。”
苏沉沉默。
凌太傅道:“你愚弄自己也已够久了。我也有过这种阶段……我理解你的感受,无非是怕自己这脑子一转起来,痛苦便会四面八方的涌进来。于是索性蒙了头一股脑的往前冲,在西南军中靠砍杀与打仗逃避这些。可自前太子李政离世已有八年,你的脑子也锈太久了。”
苏沉终于反应过来了:“你干嘛拿所剩不多的时间和力气来骂我?”
凌太傅道:“我棋差一着,就差你这一着。不骂你,我难以咽气。”
苏沉:“……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凌太傅道:“当时,我之所以会背弃誉王,转靠寿王,是阿芙蓉一事,让我既没有完全控制誉王的信心,也不相信誉王心中仍有征讨大理的计划。”
没有信任,也没有信心,这样的同盟,自然会瞬间分崩离析。
凌太傅道:“可是,今日我才忽然想明白了。事到如今,陛下也仍有起兵大理的理由。那个理由便是你,阿沉。”
苏沉道:“……我?”他很快会过意来,“你是说,因为我,陛下便会因此去起兵大理么?”
凌太傅道:“正是如此。”
“怎么可能。”苏沉不可置信道,“如此儿戏……”
凌太傅苦笑:“人心往往便是如此难以捉摸。”
在刑狱中数月,与外界的消息隔绝,凌念怀几乎失去了对时局的判断。他猜想了数月,已登上皇位的李致为何如此执着地要这份诏书。
先帝的子嗣已尽数亡故,唯一存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平庸软弱,无权无势的六皇子。
况且,朝局变更,李致已大权在握,他要这份诏书又有何用呢?
或许,这份诏书,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给世人看的。
那是为了给谁看呢?
直至今日,新君亲临刑房,凌念怀看见李致身后披着的黑豹子皮披风,才忽然间想通了一切。
当年在东宫时,他便常听学生裴子瑜在太子李政耳边告那人的小状了。
[苏沉又去长清宫了。]
[苏沉冒雨赶去校场见誉王了。]
出入东宫时,他也曾偶然见到苏沉带着他的黑角弓往外跑,每一次少年唇角都带着兴致勃勃的笑意。
那时凌念怀侧目,心想,他要去见的人,一定令他感到由衷欢喜吧。
另一边而言,有幸得到过这种真挚的人,自然也会想要一直拥有下去吧……
所以,他又怎么敢在苏沉跟前,现出面目全非的原形呢?
这一纸诏书,是要拿给谁看的,也显而易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