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凌念怀微微仰头,靠坐在木栅栏的间隙中,他的眼神已无法准确聚焦,有些涣散,不知是在看着苏沉,还是在看苏沉身后低矮的牢笼,“当年……我若利用你……去控制李致……或许…………大理……”
他没能说完最后的话。
苏沉颤颤的手拨开凌太傅的乱发,借着昏暗的光去看对方的眼睛。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一个人眼中的神采渐渐地涣散,消失,就好似魂灵抽丝般,剥离了躯体。
……
凌念怀实在是老谋深算的一个人,连离世前,也没忘拨动他心里那把算盘珠子。
不知在临终前,他有没有得到最后的答案。
苏沉替他合上双眼,起身时,他不住地想。老茄子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会立在危岸边,任朝局的浪潮打来,将他卷了进去呢?
无非是身后有守护的东西,寸步不能让。于是,不得已,只能奋不顾身,用文人羸弱的肉身之躯去迎挡。
坚守,永远比逃避更需要力量与勇气,更值得人钦佩。
凌太傅骂他的那些话,这一刻,苏沉才终于回味过来。
装傻,除了能够骗自己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时间一刻也不为人停歇,在他“摒除杂念”,蒙着头往前冲的时候,大理的恶意已暗度陈仓,深入了他背后的长安城,侵蚀了长清宫中那少年纯净的心。
苏沉弓身走出牢笼,将铁链与铜锁按照原样挂了回去,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冬夜的寒风中,他使轻功小跑在琉璃瓦与宫墙上,匆忙赶往长清宫中的重霄殿。
太傅说,事情并非全无转机。
时至今日,李致仍有起兵大理的理由。
那个理由就是他。
*
苏沉赶到重霄殿时,里头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宫女太监跪了一地,里里外外全是禁卫与幽卫。
苏沉知道是自己临走前拿枕头布置的假被窝太粗糙,已被人发现了。
靠近重霄殿后,幽卫们很快发现了并无意隐蔽身形的苏沉,不等他跳下屋顶,便将他团团围住。
李致很快便接到苏沉回来了的消息,脚步匆匆地从重霄殿里跑了出来,紧张地仰头看着站在屋顶的青年。
当对上那双眼睛时,苏沉还能透过其中,看见从前那个总是患得患失的小誉王殿下。
苏沉没看左右的幽卫,径自走到殿檐边纵身而下,稳稳落在李致跟前。
李致几步上前,抓住了他没有受伤的那一侧手臂:“苏沉,你去哪里了?”
苏沉若无其事道:“我去找阿狸了。怎么了?”
“……”
听见这个答案,李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好像一瞬吞下了很多话。
李致发觉,原来自己已没有安全感到了这样的地步,竟下意识的就觉得苏沉会逃离他的身边。
像他这样的人。
苏沉想要弃他而去,也并不叫人意外吧。
可苏沉却只是极为自然道:“我跑了好几个宫殿,都没有找到阿狸。而且,六殿下也不在长清宫了。”
李致道:“他已搬出宫外好多年了。”
“哦。”苏沉问,“他现住在哪儿呢?”
李致此刻心头萦绕着失而复得的庆幸,自不愿苏沉再度离开长清宫,便主动道:“你想见他,朕给他个通行令牌,让他进宫来见你就是了。”
“谢陛下。”苏沉道,“那,可以给虞照青一个么?”
李致愣了一下。
苏沉心里一个咯噔,正要追问时,李致仓促地点了下头,道:“嗯,好。”
说罢,他给钱有德递了一个眼神,后者便匆匆离去交代下级去了。
“虞照青秋末便一直在洛阳老家养病。也不知现下如何了。”李致怕苏沉一拍脑门就要去看好友,解释得有些犹豫,“就算快马加鞭地赶过来,恐怕也得几日。”
苏沉确认了六殿下和虞照青的安危,略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安。
初冬他收到了虞照青最后一封信,当时信上也未曾提及他的身体抱恙。
要去洛阳看看他吗?可是眼下……
正想着这些,李致却忽然握紧了他的双腕:“苏沉……”
李致靠近,苏沉下意识的往外退了一步,却被李致稳稳握住双腕,控制在身前。
两人站得近了,李致的影子便将苏沉笼罩起来了。
“朕知道……你的轻功了得……”李致喃喃道。
这一瞬,太傅死在牢狱中的惨状浮现在了苏沉的眼前,尤其是太傅脚踝上至死都未能脱下的那副带着铁锈的镣铐。
苏沉不再试图后退了,忽然站定了抬眸看向李致。
李致像被那眼神烫了一下似得,神色闪烁起来,他偏过头,像将原本要说的话收了回去。
只是握着苏沉双腕的手还是不肯松开。
“苏沉。”不知过去多久,李致才再度开口,道,“听御医说,你的身体还需静养……在痊愈之前,还是别太跳脱了。”
苏沉略松了口气,垂眼瞧了瞧自己的肩口,衣物下的伤处确实还在隐隐地作痛。
“我是幽卫出身的人,身体哪有那么娇贵?还能动弹,便算好齐了。”
李致待真正需要珍重的文士大儒如此暴虐,却对他这个武夫体察入微,轻拿轻放,叫苏沉不禁觉得心情复杂。
“总记着你那个出身……”李致道,“却还记得朕从前和你说的么?”
“什么?”
“你是我的宝物……”李致道,“苏沉……我只有你了……我怕……”
苏沉微微触动,抬起明亮的眸子看向李致。
他仅仅是改了自称,苏沉便觉得他的帝王朝服与一身戾气也都失去了存在感。
撇去那些浮华,站在他跟前的人,苏沉本是认得的。
不,岂止是认得呢?他还为他教过骑射,同他历过生死,年少轻狂时许诺过对方太多不切实际的大话。
想起过往种种,苏沉忽然短暂地天真了一回。
从小他便太知道怎么去讨好一个人,这就像刻在他骨血里的习惯,总在察言观色中便轻易的学会投人所好。
可是,比起继续这般花言巧语地讨李致的欢心,此时他更想剖出自己的真心,请李致也用真意来回应他。
就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