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怎么的,李致这死气沉沉的书房里近日忽然多了不少水果甜品。
苏沉不晓得这是他带的风气——自打上回李致亲口要了一回橘子,下面那些正不知该如何投新君所好的宫人们便自以为找到了诀窍,每日轮番着往书房送水果。
他们哪知道李致几乎御笔不离手,极少碰那些水果,这些好吃的最后都被乐不可支的苏沉塞进了嘴里?
苏沉幼时食不果腹,即便后来去了潜邸和东宫,也不曾如此养尊处优过,自是死都不肯浪费了送到眼前的美食。
他边吃边翻御案上的奏疏。
李致一向是不介意他翻看的,毕竟苏沉在翰林挂职,名义上的职责便包含了为陛下票拟。
所谓票拟,即为先行阅读奏折的内容,并草拟决议,以方便君王后续的批阅。
这事儿先前是凌太傅在做,自打苏沉领了朝廷的职,凌太傅便不再前来紫宸殿,名义上这就成了苏沉的职责。
可大概是顾虑到苏沉脑子秀逗了,对时局也全然不了解,李致并不真叫他做这些,批阅奏疏全是自己亲力亲为。
吃葡萄领俸禄虽然也是很好,但苏沉脸皮毕竟没厚到能心安理得的一辈子吃空饷,多少还是存了几分早日为李致分忧的心,便经常翻着李致批完的奏疏看,学习一二。
谁还记得,这里谁是谁的老师来着?
苏沉一本接着一本看,看完了便随手往御案上一丢,很快便摞了一座小山。
他一心扑在李致留下的批文上,倒没留意手边那小山早已摇摇欲坠。
终于,在苏沉又往顶上甩了一本奏折后,小山轰然倒塌,连带着撞翻了边上盛着冰酪的玉盏。
苏沉见状,不及细想,慌忙伸出一只脚,足尖将那玉盏轻轻一掂,旋即伸手稳稳接住。
可还没来得及庆幸……
苏沉:“啊……”
玉盏是接住了,那里头半融化的冰酪却甩了半边墙。
苏沉粗略扫了一眼,见李致这纤尘不染的紫宸殿书房一角挂满了甜汤,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看吧,人就是不能太拼工作。
早知道就先吃完再看了。这下好了,这次是真闯祸了。
苏沉心里发毛,自是不敢喊人来,只得自己上去拿帕子擦了半天,勉强擦掉了些墙上和窗上明显的痕迹。
苏沉又检查了一遍,发现窗边有个插着书画的瓷瓶,其中有一卷书画也沾了一些。
万幸那书画被装在布帛中,苏沉生怕汤水渗入,急忙将书画取出来放在一旁。
等擦完布帛上的汤水,苏沉才记起打开那画卷检查情况。
莹润如玉的白鹿纸透着光在苏沉眼前展开,他对着窗外的明朗的日光,一边打开那画卷,一边一寸寸地检查着,却猝不及防叫一双熟悉的眉眼撞入他的眼帘。
苏沉的眸子瞬间颤动了几下,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平稳。
他发觉那画并非寻常的单人画像,而是画着并排站着的两个人。
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且容貌相近,站在右边的少年气质温润目光平和,已是人龙之姿,而左边这个模样还更艳丽些,过于秀美,五官反倒失了几分端正,眼下点了一颗朱砂小痣,却不是李致还能有谁。
苏沉于是明白,画中的人并不是太子殿下。没猜错的话,画中的另一人,大概是李致的孪生弟弟——废帝李牧。
他直接把画卷拉开,看了一眼署名位置,画师的名字不认得,但只见小篆写着一行小字:誉王,寿王,绘于元成二十五年。
苏沉看完,却还是没忍住又一次将目光移向画中的寿王。
他当真像极了十八岁的太子殿下。
其实皇帝李致与太子殿下容貌已是相近,在梦到十八岁的太子殿下之前,苏沉看着李致面容恬静的样子,也会偶尔恍惚,将他错认成太子殿下。
而画中的寿王却尤甚,与太子殿下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如果是寿王李牧站在跟前,苏沉恐怕都要以为太子殿下还存活于世了。
其实回想起来,当初长清宫中年仅八岁的小寿王便已与初见时的太子殿下十分相似了。
天工造物,真正是奇妙啊。
只是看着那双熟悉又温柔的眼睛,苏沉的眼角便有些发酸。思念好像一阵风,哪怕心窗闭得再紧,也会在不经意间便从缝隙里溜了进来,把一个人心里好不容易收拾好的一切都吹乱。
苏沉并不是不能分清现实和过往的人,他知道太子殿下已不在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应该向前,要像一株野草,永远背着阴,向着光生长。
可有时,他又忍不住犯傻,觉着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他还能与那个人在梦中相见。
苏沉于是将那画卷拢了拢,靠在软榻上,然后便抱着画小憩着睡着了。
*
东宫沈才人的死,出人意料,却风平浪静的就过去了。对外只称暴病去世,贴补了家人,并以皇子嫔妾的礼仪厚葬。
苏沉本就是一个机敏通透的人,此事的前因后果,虽然没人和他说过什么,他心里却也大抵是有数的。
无非是有人窃玉偷香,不幸胎珠暗结,一朝东窗事发。
只是那日太子殿下传他去沈才人面前,又是问话又是让他脱衣服,那一番折腾又是缘何?
苏沉本以为太子殿下是怀疑他做出了这种事,直到听到沈才人死前那句[是我累你],他才想到,或许是沈良琴攀诬他,太子殿下才会叫他前去,与沈良琴当面对质的。
不过,更多的事,苏沉便也想不通了。东宫上下好似铁桶一块,那胆大妄为与沈良琴私通之人是谁?太子殿下受如此奇耻大辱,又为何要息事宁人呢?
沈良琴毕竟是苏沉杀的第一个人,说不在意是假的。可苏沉却并不打算寻根问底。
要知道,做这事的人本是要被凌太傅灭口的,背后牵涉之重大可想而知。
所以苏沉索性不问,只怕自己知道的越多,太子殿下会越为难。
非但不问,苏沉还要装傻。把自己心里的猜测也全部都压下去,抛之脑后。
较之苏沉的考量,太子李政反倒好像更担心他的安危。
怕凌太傅还有后手,自打第二天起,太子李政便命苏沉贴身随侍,甚至开始带他去国子监。
凌念怀见到跟在太子身后的他,讶异地挑了下眉。苏沉见了,也不相让,同样冲他挑了下眉作为回应。
凌念怀于是弯起了那双狐狸似得凤目,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跟在他身后那个少年就没有那么识趣了,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猛一抬头,见到苏沉,顿时“哇啊——”的叫出声来。
“你你你……你……”
苏沉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是死了两回的人,早该在昨夜死透了,于是愈发挤眉弄眼的吓唬对方。
“子瑜,不要喧哗。”凌太傅双手入袖,神色从容,闲话家常般对太子说道,“太子殿下,昨夜臣见着一只猫儿,忽然想到传闻中猫有九条命。而命硬之物多半妨主,如此说来,养猫之人可得多加小心。”
太子不接那话茬,只道:“本宫受教了。”
苏沉心道:还想害我呢?
你这根蔫坏的老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