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大人,您这边请。地上湿滑,您别见怪……”
苏沉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两个人站在他的牢房,其中一人正在开锁,牢门上的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动静。
另一人负手立在不远处,天牢的昏暗环境中那一身官服红的发紫,是他的老师,凌太傅。
“阿沉,回家了。”
“……”苏沉睡前一直在琢磨今日发生的种种,却直至现在,见到凌太傅的瞬间,他的猜想才终于闭合了。
他没说话,翻了个身,被捆缚在身后的双臂被压了许久,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没多久,狱卒便开了锁进门来,替他解了双手的束缚,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苏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好说。”苏沉活动了一下腕子,看向一旁的牢房里,虞照青也已醒了,只是仍靠坐在墙角,没有看他。
凌太傅顺着苏沉的视线看了看隔壁牢房的消瘦青年,当看清对方是谁后,那张万年不动声色的脸上露出了略微有些意外的表情。
……偏偏关在他边上。
“嗳。”苏沉在袖子里掏了掏,在木栅栏的间隙中朝虞照青伸出手,“拿着。”
虞照青眼神戒备的看了他一眼:“什么?”
苏沉又把握紧的拳头往前推了推:“糖瓜子儿。”
“……”虞照青有些无语,但不想与他多费口舌,这才伸手去接。
拿到手后一看,苏沉居然真给了他一把带着体温的瓜子仁。
苏沉道:“你可要撑住,我会想办法的。”
听到这句,凌太傅无奈的用食指挠了挠额头。
一出天牢,凌太傅便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和虞小侯爷说上话了?”
“唔。”苏沉毫不遮掩的将凌太傅上下打量,反问,“太傅大人,我当年为何要拜入你门下?”
“怎么突然问这个?”
“您早上说的话,我刚才越想越不对。”苏沉道,“您让我留在朝中,驱逐戎狄。我本来没觉得奇怪……可是刚刚,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的武将。那就很奇怪了,为什么您希望我留在朝中,而不是戍守边关?”
苏沉语气无辜,却是有意将话问的直白,不然,只怕又会被这老狐狸含糊其辞蒙混过去。
凌太傅还没说话,身板先挺正了,然后露出假笑来,对答如流:“那自然是因为老师心疼你。边陲都是些苦寒之地,哪里比得上凌府衣食优渥?况且你已做了多年文官,平日里稍微舞刀弄剑一下也就罢了,哪里还能上战场厮杀?”
苏沉道:“那我当年为什么弃武从文?”
凌太傅道:“大巍从来重文抑武,为仕途通达,不少人都弃武从文,这有什么稀奇?”
苏沉道:“哦。”
他不再问了。
他为什么会失去记忆?为什么会出现在月神庙?在他醒来前发生过什么?问这些必然是没用的,老狐狸肚子里的假话怕是已打过一百遍草稿了。
苏沉忽然道:“虞照青在里头关了那么久,全身都要没力气了,还要张罗些干燥的稻草,只肯坐在上头。”
“嗯?”
“他有洁癖。”苏沉道,“一个有洁癖的人,被关在那种又湿又臭的地方,一定很难受吧。”
凌太傅笑吟吟看着他,岔开话题:“阿沉,天牢里难捱吧?今日若不是老师向陛下求情。你怕是也得在里面受好些苦头。”
苏沉点头道:“自然,多谢太傅大人。学生今日之举实在冒进,若不是您,还有那位高统领,学生可真是要吃大苦头了。好巧,你俩都是今上的亲信。”
凌太傅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来了:“……”
苏沉继续道:“太后也真傻,都到了这种时候,还以为靠谁进几句言,便能救废帝李牧的性命么?如今她亲眼看见了,皇帝不仅将我打入天牢,还动用重刑,八十杖,不死也去了半条命。如此,她多半也终于打消这个念头了。”
又道,“我猜,太后宫里那个人,下场不太好看。淳王殿下呢?他还好么?”
凌太傅知道他头脑灵光,于是不再徒劳隐瞒:“那报信的已打断了腿,送回了长清宫。淳王罚俸一年,押送回封地思过。阿沉,天牢这出戏确是圣上的意思,为的也是不叫你为难,回头,你要谢过陛下才是。”
苏沉顺着道:“是啊,他待我真好。他为什么待我这样好?不都说是我害的他少做了两年皇帝?这也能忍?”
凌太傅脚步加快,道:“我们回府说?”
“不用。”苏沉充耳不闻,“答案很简单,他喜欢我。”
凌太傅看了一眼四下,所幸无人。
苏沉摇摇头,继续道:“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以至于,你们全都知道,老师您,还有太后,高明镜,虞照青,淳王殿下。除了那个叫常吟的大傻子,你们全部人都知道,皇帝不会真为难于我。”
凌太傅看天:再嘚瑟下去,就不礼貌了。
苏沉道:“我想面见皇上。”
凌太傅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要什么?”
苏沉:“我挺喜欢虞照青的。让他赶紧把虞照青放出来。”
凌太傅:“……?”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啊。”还没提醒,苏沉自己倒先反应了过来,“是不是不能这么说?陛下不会还要打翻醋缸吧?虞照青是个君子,青年才俊,有志之士,我对他只是敬佩。”
凌太傅沉默了许久,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阿沉,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
凌太傅道:“陛下或许可以对你有求必应。但有得必有失……你不怕要付出代价?”
不愧是文化人,卖屁股都能说得这样文绉绉的。
苏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代价?反正也不是没付过。早就预付过了。
苏沉道:“老师也看到虞照青方才的模样了吧……再这么下去,我觉得他可能真的挺不了多久了。”
凌太傅笑道:“看来,你和虞小侯爷这半天聊了很多事……”
苏沉怕老狐狸得不到答案,便去折腾虞照青剩下的小半条命,索性全部和盘托出:“嗯,他人挺好的,虽说他瞧不起我弃武从文,但他却愿意替我作证,证明我从未与废帝勾结。”
“一个废帝亲信的话,陛下不会采信的。苏沉,你究竟为什么要救他?”
苏沉眨眨眼,道:“就当我是傻了吧,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必须要救他。”
凌太傅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苏沉,表情有些严肃地问,“阿沉,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记起什么来了?”
苏沉不答反问:“我该记起什么来?”
“……”
“比起那个……”苏沉转守为攻,走近了一步,几乎贴在凌太傅的跟前。
“老师心里,究竟想把我安插在朝中何处呢?”
师生二人于是对视一笑,很难说谁笑的更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