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在池塘边聊得正欢,忽然看见一帮宫人急匆匆的从回廊经过,奔向不远处的宫殿。
过了一会儿,又经过好几拨人,念叨着“快快快”,一个个神色匆匆的。
苏沉下意识摸向身后,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没带兵器。他有些着急,问还在喂鱼的六皇子:“出什么事了?”
六皇子的目光仍落在池塘中的鲤鱼上,漫不经心道:“我看到有太医跑过去了。八成又是九弟开始喘了,隔两三天就有一回,没事的,太医们医术很高明。”
苏沉仍不放心,起身朝太子方才所在的方向走去。
六皇子见状,只得撒了手里的馒头屑跟了上来,拽了他的手道:“在这边。”
六皇子一路将他拽到正殿,远远便看见人进人出的,果然方才那群人都跑到这来了。
苏沉拨开人群,直至隔着人群看见太子繁复的衣摆,这才略微安下心来。
六皇子见他不再忧心忡忡,笑道:“都跟你说没事了。”
苏沉没有继续往里挤,退出人群之后,任六皇子将他带到一个安静的房间。
“嘘。给你看个好玩的……”六皇子指指房间里一张铺着丝缎的木质小床,然后牵着苏沉走到床前。
六皇子踮着脚趴在小床的围栏上,笑着说道:“看呀,这是我的八弟。”
苏沉探头看了一下,只见小床里躺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床底铺着明黄色的丝被,婴儿身上的襁褓层层叠叠的,数不清有多少层。
“……像颗粽子。”苏沉道。
“你看,他多好看啊。”六皇子心神荡漾,道,“等他长大了,就可以和我一块在长清宫玩了。我们只差五岁,可以一起玩的东西有很多。”
苏沉心想,你与太子也只差五岁,看上去并没有玩得很好啊。
不过,六皇子前半句话没错。那婴儿确实很漂亮,闭着眼睛,睫毛很长,脸蛋白嫩到像能掐出水来,透着点粉,像潜邸前院树上半熟的桃子。
苏沉忽然留意到婴儿右边的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红点,伸手去摸了摸,发现是长在上头的一颗红痣。
六皇子见他直接上手,急道:“你……真是的!别叫人看见了!”
“哦。”苏沉讪讪收回手,看了一下四周,这才意识到,这个房间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和方才那个挤满了人的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怎么没有留人呢?”苏沉问。
“人手都去帮忙了吧。”六皇子道,“皇后娘娘很紧张九弟,长清宫都知道,真出了事是要翻天的。”
因为九皇子,是所谓的“失而复得”么?
苏沉不由回想起进宫路上,太子殿下和他说的种种,也全都是围绕着九皇子。
九皇子身体羸弱,九皇子出生不到四斤,九皇子单名一个牧字。
苏沉都几乎忘了,皇后这一次诞下的是双生子。
而那个没有被提起的小孩,此时正躺在无人的房间里,躺在苏沉的面前。
想来太子殿下自小众星捧月,在长辈那里得到了足够多的爱,心中自然踏实,并不会介怀手足之间一时的偏爱。
可苏沉不同,他一向自认为是不被偏爱的那个。
他不知自己是否有手足,若他有兄弟姊妹,那八成父母就是在一群孩子里择选了他,丢弃了。
物伤其类,难免多想。
“他叫什么名字?”苏沉轻声问。
六皇子道:“李致。”
“哪个致?”
六皇子年纪尚小,还没开始习文,语无伦次道:“就是那个那个……反正,右边和我的[放]字一样。”
苏沉略一思忖,道:“哦,我知道了……那个致。我最近刚学过。”
苏沉看着那个婴儿,道:“致,有[很特别]的意思。”
他真的很特别,特别好看,还有一颗那么特别的泪痣,可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更喜欢隔壁房间那个孩子,老天真是不公平。
是啊,老天从来都不公平,当他流落街头饥肠辘辘时,其他小孩可以在父母怀中耍横闹脾气,将冰糖葫芦丢在地上。
那些小孩得到的东西,他从来没有体会过。
苏沉本以为他遭受的不公平只存在于贫穷的地方,却不曾想身在皇室,也同样有不公平。
苏沉暗暗想:那我来做你的公平吧,李致。
比起你弟弟,我永远会更喜欢你,更偏心你一点。让我把这微不足道的喜欢,放在这倾斜天平中被轻待的一侧。
或许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只是想这么做。
就像听见了他的心声似的,那婴儿拧了拧眉头,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然后扁了扁嘴,一边伸直了双臂扭着身子,一边发出了些小小的动静出来。
“啊,他被你弄醒了。”六皇子突然开口,“是不是饿了?”
苏沉自告奋勇:“我去叫人。”
“喂……!”六皇子还没回神,苏沉早已蹭蹭蹭地跑了出去,只来得及嘱咐一句,“别惹事啊!”
那个被围的水泄不通的房间就在隔壁。
“喂,李致饿了……”苏沉上去刚拽了一个人,那人却根本没听见似的,立刻捧着什么东西脚步匆匆的走了。
苏沉又去找另一个宫人,那人只是低头看他一眼,没有搭理他。
所有人都很忙。
苏沉往人群里钻,一路朝着太子李政的华服去,却忽然听见里头传来婴儿的哭声。
有人用喜极而泣的口吻报喜:“九皇子真是吉人天相!一场虚惊而已!”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嘴上说着恭贺的话。
苏沉不停向前,好不容易离得近些了,却看见太子李政站在两个同样雍容的帝后跟前。
皇后怀中抱着金色的襁褓,而太子李政正带着一脸温和笑意,嘴里说着什么。苏沉听不清,只是莫名觉得这一幕过于美满,他实在不该上前打搅。
一时间他仿佛又变成了街头无人在意的小乞丐,坐在路边看着那家家户户与他无关的幸福。
大概除了他,旁人都不会明白,那种幸福是可以灼伤人的。
苏沉只觉得这房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蜜里调油的香气,带着心中莫名的情绪转身就走。
他回到安安静静的隔壁房间,走到小床前,当着六皇子的面伸手狠狠掐了小婴儿的手臂一下。
小婴儿吃痛,立时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六皇子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苏沉却拉了他的手便往屋外跑,两人躲进了花圃中。
“苏沉,你干嘛?”
苏沉不答,只是看着刚出来的那扇门,直至有宫人脚步匆匆的循声进屋,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些。
天底下的人大概从出生就分成了两类。
一类是幸运儿,出生就伴随着祝福与期待,轻而易举便得到人心与偏爱。
摸爬滚打,或是工于心计,是幸运儿们不需要做的事。
另一类人则没有那么幸运。对于这类人而言,要想获得同等的爱,就要付出成倍的努力。
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
李致,这就是我们这些不被命运眷顾的人,必须要学会的第一课啊。
*
那日百日宴上,丝竹管乐,君臣同乐。
同日,八皇子封为誉王,九皇子封为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