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苏沉口中的大傻子常吟正是神清气爽。
虽然,身为禁军统领的他被幽卫统领当众打晕实在丢脸,可醒来时,听说陛下将那叛徒打入天牢,还杖责了八十,常吟心里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人逢喜事精神爽,常吟巡视的脚步都轻快许多,连眼前早已看惯的花草树木,都显得分外鲜明。
日薄西山,眼见就要换岗,此时却见有人远远从御花园朝重霄殿走了过来。
常统领歪了下头,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
苏沉是被凌太傅领来的,常吟不敢阻拦,脚步匆匆回避了。
凌太傅乃圣上近臣,进紫宸殿已无须通传,跟着小黄门便进去了,留苏沉一人站在外头等待。
常吟躲在旁边看了半天,只见苏沉遥遥立在殿外,双手入袖赏着一旁的茶花,怎么看也不像是刚挨了八十杖的人。
他狐疑问左右:“你们不是说,陛下叫高明镜将他带去天牢,杖责八十吗?”
手下人一齐回道:“千真万确,我们都是亲耳听见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最后狠狠给凌太傅给记了一笔。
好他个凌念怀,护短的手都扫到陛下脸上了!活腻了?当真以为从龙之功,功高盖主不成?!
正想着,苏沉已看见他了,朝他招了招手。
这家伙贼眉鼠目,眼力果真是好。
常吟这才发觉自己作为禁军统领,这般躲着实在难看,苏沉形单影只,他这二十多个,他怕什么?于是赶紧按着刀大步朝对方走去。
苏沉率先开口,问:“常统领清醒些了?”
“……”常吟一噎,“陛下不是将你打入天牢了?你怎么出来了?”
苏沉道:“我越狱了。”
“……?”
“开玩笑的。”苏沉道,“我的好老师,太傅大人为我求了情。”
果然。常吟忿忿不平,陛下过于轻信凌念怀,老狐狸迟早当起权臣,只手遮天。
常吟又问:“那你为什么来这?”
苏沉道:“我来刺君。”
“……你刺君你……”常吟突然反应过来,瞳孔地震,瞬间按住了佩刀,“你来什么?”
“开玩笑哒——!”苏沉揶揄道,“常统领,你也太没有幽默感了!”
苏沉:“我是来侍寝的啦。”
常吟的大脑宕机了。
这时,紫宸殿里走出来个小太监,对苏沉道:“苏大人,陛下允您入书房觐见了。”
苏沉于是撇下愣在原地的众人,带着一脸的坏笑进殿去了。
常吟一众在原地呆立许久,才慢慢找回神智。
众人的心声汇聚成同一句话:这玩笑也——太——太恶心了!
*
苏沉被宫人引领着,还未到紫宸殿书房,便看见自家老师自回廊中迎面走来。
交汇时,凌太傅眼神竟也有些复杂,他示意小太监回避,然后伸手替苏沉拢了肩上的一缕乌黑的发丝:“阿沉,当真不后悔?”
苏沉只问:“老师是怎么和陛下说的?”
凌太傅道:“老师只说你在狱中见了一面虞小侯爷,一见如故,无论如何也想来求见陛下网开一面。”
苏沉道:“就这些?”
凌太傅道:“就这些。我从前教过你的,做事目的不要太露骨,底牌更不能随便亮出去。”
苏沉受教似得点了点头,道:“好吧。学生见机行事。”
说罢,他准备要走,却又叫凌太傅拽住了胳膊,于是脚步一顿。
凌太傅看了他许久,才缓过神来,嘱咐道:“陛下虽然喜欢你,却也是心思十分敏锐之人。阿沉,进去之后,说话行事都要当心。”
苏沉道:“好。”
苏沉静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不松手,忽然多出一问:“老师,当初你收我做学生,是为了今日么?”
凌太傅道:“不是。”
苏沉听完笑了笑。
凌太傅见他笑容中没有一丝怨怼,这才放下纠结,松了他的手,看着他朝远处的小太监走了过去。
那背影叫凌念怀不禁忆起当年跪在凌府门前的少年。
十年过去,少年的个子拔高了,腰身却还是那样窄。
苏沉的那一问着实无稽,十年前,凌太傅最为得意的学生太子李政意外离世,正是迷茫潦倒的时候,又哪会有眼下这些盘算?
是少年在他府前跪了三天三夜,硬生生跪开了他凌府紧闭的大门。
他反倒想问为什么。
刚从西北回来,方立下显赫战功的少年将才,为什么一回长安,便执意要拜入自己门下?
他嘴上说为仕途,为荣华,行动上更是惊人,四年时间里,手不释卷,通宵达旦,拿命去追他人的十年寒窗。
每夜看着别苑那扇亮到天明的小窗,凌太傅都在想,这少年做到这种程度,心中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究竟,想做什么?
可惜十年里,师生从未真正交心,更可笑如今,恐怕连苏沉自己也忘记当初的目的了。
但无论如何,总不会是今日这种事了……
……是这样吗?
以色侍人,雌伏人下。恐怕是世间任何男子都无法接受的事,即便是失忆,苏沉为什么就可以如此不当回事呢?
当年高中状元后,苏沉自请入国子监,为八皇子李致讲学。
苏沉是太傅门生,入国子监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合情合理,连凌念怀也并未多想。
可现在回头看,也许从那时起,苏沉便已经开始处心积虑的布局谋划着什么了……
凌太傅第一次见苏沉时,他是太子李政身边灵动的少年,太子有意培养他做将来的幽卫统领,对他无比宠信。
那少年模样生的俊,人机灵,又个性张扬,仿佛一棵杂草被人好土好肥的惯在园子里,无比肆意。
回想起来,是从太子李政离世后,苏沉便开始做一些他看不懂的事了。
少年仿佛变了个人,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若不是几天前,苏沉以失忆的状态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恐怕永远也不会意识到,当年太子李政身边的苏沉,有的原是那样洒脱率直的眼神。
凌念怀这才后知后觉,惊觉一切都仿佛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