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王又带了东西来,是一包裹着糖粉的瓜子仁。
还记得上一次的教训,苏沉特地确认了一下:“这是给人吃的吧?”
淳王道:“对对。”
淳王今日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进屋时的脚步也比前几日略匆忙些,身后的随从不是昨日那个。
于是苏沉吃了口瓜子仁,边嚼边转头看向珠儿:“对了,珠儿,黄胖子上哪去了?”
珠儿道:“您说阿狸?珠儿去找找。”说着便出屋去了。
果然如苏沉所料,珠儿一走,淳王看上去立时像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却又显得很为难似的,犹豫许久,才道:“苏沉,太后想见你!”
苏沉并不太意外,他多少有些猜到了,太后昨日派了人来,方才又派了更多人来,这架势是非要见他一面才肯罢休了。
而淳王说过,他的母妃就住在盛太后的长清宫中,那么一来,盛太后找上他传话也是情理之中。母妃寄人篱下,这小王爷想必也难做吧?
苏沉没看淳王,反而看向淳王身后那个随从:“这位想必是太后宫中的人了?”
那人也不假辞色,直接承认:“请苏大人与我交换衣物,随淳王殿下入宫。”
苏沉绕过淳王,直接问那人:“太后为什么想要见我?”
那人道:“大人去了便知。”
苏沉道:“我不去也知。八成与囚禁在宫中的废帝李牧有关。”
淳王吃了一惊:“苏沉,是有谁向你通过气了?”
如此一来便验证了苏沉的猜测,他没回淳王的话,只是继续看着那太后宫中来的人,道:“劳烦您回去转告一声,苏沉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自己这一屁股烂账还没收拾完,装乖巧,降存在感还来不及,在这当口惹是生非,要是触怒了那位暴君,谁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那可是废帝。争夺这世间至高权柄的战争中落败的一方,说是新君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丝毫不为过。
皇帝就算对过去的老师有几分旧情,也决不会允许人肆意拨动那片逆鳞。
淳王心性淳厚,头脑简单,会这样想也就罢了,怎么连权力场巅峰的太后也会犯傻?
苏沉不想趟这浑水。
那随从面露难色,淳王却再度开口:“苏沉,算本王求你!你去一趟吧!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定不会为难于你。”
“……”苏沉有些苦恼看向对方,解释道,“淳王殿下,我不是怕太后为难。你既然偷偷带人进来,便应该知道,这凌府有禁卫守着。玩金蝉脱壳,可是欺君之罪。”
“陛下不会为难你的。”淳王的语气格外笃定。
苏沉:“?”
一旁,那随从竟然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不,你们哪来的自信啊?
君心难测!没听过吗?
苏沉正要反驳,又记起那烟雾缭绕中明黄色的床帐,忽然哑了似得没声了。
他和皇帝那层关系……这些人究竟知不知道呢……
难道就是因为那层关系已经人尽皆知,所以凌太傅也好,淳王也好,才如此确信皇帝不会为难他;甚至连太后也认为,皇帝会听进他的枕边风?
苏沉耳根一热,一时如坐针毡,碍于面子却又实在问不出口。
“就算如此。”苏沉换了个论点,“淳王殿下,您自己呢?您做这样的事,就不怕遭到迁怒,引火烧身?”
显然,长清宫那位盛太后一心救幺儿,无所不用其极,完全没有考虑淳王李放的死活。
也就是李放心思单纯,意识不到,才会被轻易说动,换了个敏感些的人,只怕对这种事唯恐避之不及。
“怕,当然怕!”淳王急道,“可、可那毕竟是本王的九弟啊!我们幼时都住在同个宫殿里长大的……他在位时,也对本王很好……”
苏沉带着几分讶异看向对方。原来是他小瞧了这个落魄王爷,他虽单纯却并不痴傻,此行的凶险他了然于心。
即便如此,他仍想要救他的九弟。
“……”苏沉问,“可是,淳王殿下当真觉得,凭我一人之力,能够救那位废帝的性命?”
“嗯!”淳王目光灼灼看着他道,“即便不成,也算试过……”
在那样信任的目光中,苏沉胸口忽然涌上一种难以言明的心潮。
这时,随从看了一眼屋外,适时递话道:“没时间了,请大人与我互换衣物。”
苏沉沉默了很久,才最终松了口:“……好吧”
若此行当真凶险,淳王应当不会让他去。
这几日经历的勾心斗角和揣摩人心都太累了,以至于他甚至想要活在梦中。
人怎么能活在梦中呢?终究是要醒来面对现实的。
可是现实中,他的老师欺瞒他,他的学生记恨他。这举目无亲的长安城里,唯有淳王真心诚意的待他。
苏沉想要相信他一回,以报对方的一片赤诚。
*
紫宸殿中,皇帝当着凌念怀的面,扬手将一本奏折精准丢进书房角落的火盆。火盆边加炭的小太监猛一哆嗦,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急忙跪着告饶。
“滚出去!”皇帝喝道。
小太监如蒙大赦,急忙爬起来倒退着往外溜,险些叫门槛绊一跤。
坐在书案侧边的凌太傅倒是从容不迫,看着跳动的火舌瞬间吞噬奏折,也只是笑道:“陛下何必置气?”
皇帝冷哼一声,道:“先前忙着找人,差点忘了诏狱那群大忠臣和冷宫那个,如今倒是母后提醒了朕。”
盛太后爱子心切,为了救废帝动用了朝中的一切剩余力量冒死上奏表,殊不知适得其反。
这小皇帝自幼便只能顺着说软话,都说知子莫若母,盛太后却是糊涂。
凌念怀语气极淡道:“不论来几本奏疏,陛下继续烧了便是。而今太后与废帝已掀不起什么风浪,陛下当尽早稳固朝堂,放眼西北战局。”
此言一出,皇帝李致立刻拿怀疑的视线睨着他:“太傅一贯手段激进,如今为何畏首畏尾,难道是想为谁作保?”
凌太傅静了静,没有接这话。他知皇帝秉性,杀心若起,就算搬出一堆世俗道理来也是于事无补。
“早上,长清宫又派了人去凌府。”皇帝又说道,“朕派了人守在凌府,不许任何人闯入。”
凌太傅拿起一边茶盏,用杯盖拨了拨叶子,道:“陛下这又是何必?苏沉不会管这闲事。”
“那可未必。”皇帝冷声道。
凌太傅道:“只怕如此拦着,反而勾起他的好奇心来……”
“所以,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
凌太傅知道,皇帝的意思是,最好等苏沉记起来,事情已成定局,他即便是想做点什么也已经晚了。这位君王做事一向果决。
“臣不为任何人作保。从来没有什么杀不得,只在于怎么杀。”凌太傅不置可否,饮了口茶,然后忽然转移了话题,“不过,既然说到了苏沉……有件事,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天底下还有太傅大人想不通的事?”
凌太傅点头:“此事,臣想了十年。”
听到这,皇帝才终于起了点兴致来,换了个坐姿,托腮坐着:“说来听听。”
“当年宸王殿下离世后,苏沉高烧了一场。”凌太傅道,“退烧后,他与臣说,他做了个梦,梦里……过世的宸王将两位幼弟托付给他,可寿王却死于兄长之手。”
皇帝忽然抬起犀利的眉眼看向对方,眼眸深沉,像在揣摩这话是真是假。
“太傅的意思是?”
“没有任何意思。”凌太傅敛目,道,“这件事,臣至今未能想通。如今只是告知陛下,交由陛下自行决断。”
太子过世,那是十年前。皇帝心下一算,当时苏沉只是太子身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幽卫,而自己更小,不过刚满十岁。
原来自那时起,那个人便已断言他狼子野心,会与寿王手足相残了……
“原来先生一直这样看朕!”皇帝怒极反笑,“既如此,朕怎能辜负这份期待?”
凌太傅见劝阻无果,正沉默着,忽然从御书房外匆匆走进来一个内侍,伏在皇帝耳畔低语了几句。
皇帝脸色阴沉地撑着书案站起身来,眉间几乎冒出一团黑气。
凌太傅顿觉不妙:“陛下?”
“他进宫了。”皇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