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儿……!”盛皇后将她那最体弱多病的孩子小心搂进怀中,涂着丹寇的双手徒劳的想要止住那些涌出伤口的鲜血,“太医!快传太医来!”
作为一个母亲,盛皇后已失去过太多的孩子,她本就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命运却苛待她太多回。
胎死腹中的无名婴孩,众星捧月的东宫太子,在旁人眼里或是天差地别,在一个母亲眼中,都是一样的珍之又重。
可一次又一次,命运总是在她还未从伤痛中走出来时,再给她一记无法承受的重击。
“牧儿……!”大概是察觉到了怀中的身体已渐渐没了体温,盛皇后俯身将脸埋在寿王李牧的胸口,哭的浑身发抖,声音都哑了。
“母后。”
李致莫名心中一痛,俯身想宽慰母亲,却换不来母亲抬头看他一眼。
他其实早习惯如此了,可此时竟也不合时宜的冒出古怪的念头:若是今日是他死在这里,母后也会像这样,为他落泪吧?
当年他在普济寺遇刺负伤后,母后也坐在重霄殿的床头,用干燥暖和的指尖摸着他的额头。
看着母亲那双悔恨而哀伤的眼睛,年幼的誉王李致有一瞬间原谅了他的母亲。
他忍不住的在心里为母亲辩解,那些所谓的偏待并不存在,母后只是遵循本能的去保护更需要她照料的脆弱骨血。但不论何时,在内心深处,母后对他的爱,就像她口中说的一样,是一视同仁,没有偏颇的。
回想在重霄殿养伤的那些日子,大概是李致这一生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了,母后会久久守着他,亲手喂他吃粥喝药,还有大哥天天过来探望伤势,有苏沉偷偷跑来逗他开心。
时间若永远停留在他十岁那年多好啊。
在大哥过世之后,母后日夜哭泣,憔悴得没了人形,守着长清宫的佛龛与香火度日。
当万福宫的明枪暗箭落井下石的朝着长清宫而来时,年仅十岁的李致别无选择,唯有挺身而出。等到他终于满身血污从那些勾心斗角中退场时,多疑,算计,心思深沉的他,也已经再无法变回母后眼中的天真孩子了。
尤其近几年,当他终于除掉所有异己,势头如日中天,母后看向他的眼神中,再没了一分一毫的慈爱,只有一日多过一日的防备。
“他毕竟……他毕竟是你的孪生弟弟啊……”盛皇后埋着头,双唇发白,声音如游丝般。
放在别人跟前,李致甚至懒得多辩解。
只是因为面对的人是母亲,李致按捺住心中苦涩,试图解释:“母后。儿臣到这里时,九弟便已遇害了。”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畜生。”盛皇后的哭声渐弱,眼中完完全全没了神采。
“……”宽大衣袖下,李致不自觉的绞紧了手指。
烛光斧影,玄武门之变,自古以来皇位之争总是腥风血雨,今日任谁来看见这一幕,都难免疑他李致谋害手足。
可即便世人都猜疑他……谁又不想要被母亲偏待呢?如此境地下,天底下唯一可能相信他的人,不该就是母亲么?
“我怕……我做梦都怕……怕你继承大统后,对牧儿赶尽杀绝……”
盛皇后似乎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了,泪水涟涟,语无伦次道,“我以为……求来遗诏……以为……只要牧儿继承大统……便安全了……”
虽然早知母亲偏心,亲耳听见这话还是叫李致如坠冰窖。
想不到在母后眼中,他甚至已成了继位后会对胞弟赶尽杀绝的人,母后疑他至此,甚至要确保九弟登上皇位才得安心,就更别提眼下是这种百口莫辩的局面了。
当初裴相、凌太傅弃他而去,李致都无动于衷,但母后,母后不是总将“一视同仁”挂在嘴边的么?
这些年来,风雨飘摇中保护长清宫的人是他,在母后身侧安逸长大的孩子是李牧。
可谁又不想做母亲怀中那无忧无虑的小孩呢?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该干的,不该干的龌龊事,全都是他做的,
今日这皇位假使落到他头上,难道,不是他应得的?!
“殿下。”钱有德低声唤道,然后朝亭子外用力使了个眼色。
李致顺着他暗示的方向望向亭子外,那一行跟着母后来的宫人里,有手持明黄色龙纹锦缎诏书的内务总管和手持天子剑的副总管。
两个满头银丝的大太监在看到寿王尸首的那一瞬便彻底慌了神,想要回头又见到更多的暗卫赶来,明刀明枪的围起了亭子,便只能和其他宫人一起立在亭子外的大雪中。
而他们手里的诏书和天子剑,此时此刻像是两道催命符,偏偏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所有在场的宫人都明白,他们此刻唯一的一丝生路,把握在那盛皇后的手中。倘若盛皇后也不能救他们,他们这些小命,今日必然就交代在这了。
众人期望的视线中,盛皇后的哭泣声越来越低。
终于,她抬起头来,放下了寿王的尸身。
宫人们只见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却突然冲向身后的誉王李致!
李致眼神中无甚波澜,左手虎口稳稳截住了盛皇后无力的攻击。
那把利刃已刺破蟒纹袍,尖锐的停在李致的胸口。
“母后,我毕竟是你唯一的孩儿了。”
说出这话时,李致仍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本宫没有你这种孩儿。”
盛皇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像一片雪花落在雪地上。
李致眼中仅剩的那一抹幽光也消失不见。他最后一次深深的凝望眼前的母亲,长久到耗尽心底最后一丝温情,在确认了自己对眼前的妇人再无多余感情的下一秒,他轻而易举便反夺下了对方手中的匕首,抬手割断了她的喉咙。
滚烫的血喷溅在他的脸颊上,却莫名冻了他一哆嗦,李致看着盛皇后软下身躯,倒在地上,却只感觉自出生起便压在他头顶的阴霾忽然间散去了。
只有鼻息间冰冷的空气还在激荡着他的心神。
目睹李致当众弑母,亭子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李致循声看向外头,看着宫人们逃窜践踏后的雪地,看着那一个个惊惧扭曲的背影,他终于高声开口。
“动手。”
一声令下,刀光好似池面的波光摇晃。
哭叫声仿佛只起了一瞬,在那余下的寂静声中,溅入池水中的血色也渐渐淡去在夜色中。
今日这场宫变,是不是他所为,最终都会按在他的头上,既然如此……
李致走出亭子,玄履一脚踏过宫人尸体旁血染的诏书,弯腰拾起那把落在地上的天子剑,对空“刷”的一声拔出鞘来。
夜风卷起他黑色蟒纹袍的袖摆,铮亮的剑身明晃晃的映着他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
便是他做的,又何妨?
见这一幕,钱有德喜不自胜,带头高呼万岁,李致充耳不闻,只是持剑挑起那被踩踏进污雪中的诏书。
殷红一片的诏书上字迹模糊不清,偏偏,还单能看见一个“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