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与风相随而落,随山间清溪向下流而去。
时如逝水,很快便是十余日过去。
十二分堂碧月堂的弟子们日夜苦修不辍,很是勤奋,没有任何人敢放松。
崖坪上随处可以见到年轻的弟子在炼体、或者蹲马步、或者靠松,更多的则是在打拳。
从晨曦到日暮,出拳声不断,呼喝声不止,月桂花也自簌簌而落,林中灵鸟更是不得安宁。
拳风最盛的几处,更是隐约已经能够看到若有若无的白雾蒸腾。
看着这些画面,卢温颇为满意,心想三月之期到时,应该会有一大半的弟子成功进入初境,知万物,觉灵识。
这时,徐洛阳从月堂走了出来。
卢温看着他更是满意,面带微笑,心想不愧是先天优品道根,果然不负所望。
按照他的判断,最多再过数日,徐洛阳便能进入凝神境,以这种速度推算,明年大雪时,这个孩子便还真有可能修至凝神境圆满。
想到总坛七峰的那些丹药资源,已及师叔、师长们那些修道界大物的点拨,以及自己破镜后能够追求之后几个大境界的可能,他心里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如果碧月堂能够出现一个在一年内便进入内门的天才弟子,那么这些他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将实现。
卢温的视线随着徐洛阳而动,很快便看到了那间与徐洛阳相邻却同样孤独的小院,他笑容骤敛,皱起了眉头。
那间小院是白玄的。
无论是他,还是那些外门弟子,都不知道这十来天,白玄在做些什么。
传闻此子煮的茶很好喝,煮的火锅很好吃。
但是,拜月教又不是让你来做茶艺师和厨师的,而是让你来修道的。
每天正午或傍晚,便会看到白玄搬出一个小火炉,然后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口锅底铭刻满花纹的铜锅,然后放一堆数量让人心惊肉跳的辣椒,开始煮蜀味火锅。
卢温越来越觉得自己看走眼了。
修道者讲究断情绝性、坚韧、清平,要有超脱万物之念想,也要有淡然于世间的觉悟。
可是白玄如此做法,不仅是懒惰,而是一种堕落,堕落于欲望,贪图享受,重色重味,与邪魔歪道又有何异?
但真正令他不悦的不是这些,而是直到今天,徐洛阳对其它同门依然毫无亲近之意,却偏生与白玄颇为要好。
有时,徐洛阳会去与白玄喝一朝早茶。
有时,徐洛阳会在黄昏时陪白玄吃一顿火锅,然后一起看夕阳的风景。
再这样下去,徐洛阳岂不是也要堕落成白玄那样?
按照拜月教的规矩或者说习惯,一般很少干涉外门弟子的修行,但卢温心里的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已经快要无法抑止。
他不想让那个徒有一副皮囊的清美少年耽误了拜月教最有前途的天骄。
他想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让白玄搬走,或者让白玄与徐洛阳之间断绝来往,再不济甚至可以考虑找个理由把白玄赶出山门?
……
……
夜深人静,徐洛阳回到自己的院子,推门而入,看见卢温站在庭间,微微有些讶异。
不过,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一瞬,便猜到了卢温的来意,平静了下来。
他今天晚上刚刚找白玄吃了一顿很好吃的火锅,不麻偏辣的那种,然后一起享受着月桂花的芬芳,一起看了夕阳的美景,心情极好。
于是,唇角带笑。
卢温看到徐洛阳如此神情,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还需要我多说什么吗?”
徐洛阳直视卢温,平静地说:“公子是公子,白玄师兄是白玄师兄,一个是我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放弃公子,也不会放弃白玄师兄。”
因为他很像公子,即使性格几乎完全相反。
当然,这句话是他在心里说得,每每想到这里,他对白玄便有些亲切。
卢温没想到徐洛阳如此倔耿,沉声说道:“修道者无视命运,俯视苍生,当超脱万物,淡于红尘,岂能欲望满身,犹如妖邪?”
徐洛阳说:“公子说,一花一世界,一物一修行,煮一杯茶,喝一壶酒,吃一顿火锅,烤一顿烧烤,行百里路,看千里江水,赏万里云,无不是修行,你说白玄师兄欲望满身,我觉得他每分每秒都是在修行。”
这话说得极其荒唐,却又好像很有理的样子,无从反驳。
于是,卢温恼羞成怒,呵斥道:“荒唐,我大道先辈留下的至理倒是错了,你那效仿师叔祖入蜀以剑入道的公子的话反倒是至理了?”
徐洛阳斩钉截铁地说:“公子不会错!”
卢温闻言微怒,欲要扬手教训这名胡言乱语的天骄,但在下一刻,他心里的怒意又变作了淡淡的欣赏,如此偏执果决,又岂能不一心向道?
此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他平息了下自己的心情,语气稍缓了一些说:“我会尊重你的意愿,只是希望无论如何你的道心不要蒙尘,你是真正的修道天才,将来是要走向通天大道的滇国天骄,要远在白玄和你那位公子之上,终有一天,他们会跟不上你的脚步,与你在云雾间分离,再也不会重逢,我只希望你在此之前,不要因为他们而扰了道心。”
说完这句话,卢温便离开了小院。
月色正浓,徐洛阳看着那些散落在庭院中的月桂树树影,自言自语道:“我只希望能跟上公子的脚步,不与公子在云雾间分离,白玄师兄也与公子一般优秀,怎会跟不上我的脚步?”
“徐洛阳,你得加油了,也许公子已经登上剑宗第九楼了呢!”
想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然后转身回了里屋,继续枯燥无味的修行。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无限高大,最终止于月光树影之间。
……
……
次日,晨光席卷群山的时候,徐洛阳出了小院,准备去找白玄喝一朝早茶。
那些外门弟子们见状,纷纷流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若不是白玄投机取巧成了徐洛阳的邻居,此时能得到徐洛阳如此待遇的,就算不是他们其中一人,至少也得是极有背景的陈归雁啊!
说起陈师兄,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老腰疼,脸色苍白,一副很虚的样子,练功也没有以前能吃苦了,听说他那位圣湖峰上的兄长专门带了灵参来看他,也没有什么好转。
想到这些,外门弟子们很是感慨,有一个好肾真的很重要。
丁一间门口,徐洛阳敲了敲门,却没有回应。
他有些迷惑,心想:难道是卢温仙师找白玄师兄谈话,白玄师兄知难而退,主动避开了自己,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看走眼了?
忽然,在他目光转动之时,在更高的山崖的云雾里,看见了一道飘渺的身影。
玄衣随风而动,宛如一只在云间游动的华丽黑鸟。
徐洛阳微喜:我就知道,你跟公子是一类人,怎么可能因此而退?就是不知道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想着,他转身朝那云雾里的山崖走去。
此时,外门弟子们的目光也随徐洛阳的移动而移动。
陈归雁出了门,白着脸站在树荫下,一副很虚的样子,看着云雾里那道飘渺身影,露出了阴毒、怨恨的目光,不屑的冷哼道:“故弄玄虚,不过是想引人注意罢了!”
登至山崖间,徐洛阳犹豫了一下,迈步走进了云雾。
也许是修为还不够,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进入云雾后,徐洛阳感觉呼吸有些压力,于是黝黑而朴实的小脸上浮起两抹殷红,看上去可爱极了。
白玄就坐在崖间的云雾深处,无聊地杵着脑袋,手里握着一根翡色钓竿,钓竿晶莹剔透,鱼线纤细,几乎目不能视,直直的垂到了云海深处。
徐洛阳毕竟不是普通人,仔细观察之下,他惊讶的发现,在鱼线的尾端,是一个闪烁着寒芒的鱼钩,看上去极其普通,但似乎又并不简单。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把隐藏在云海深处的锋刀。
坐在溪边钓虾。
坐在湖边钓鱼。
坐在江边钓豚。
坐在大边钓鲲。
难道此人坐在崖间钓鸟?
徐洛阳很是惊讶,心想:白玄师兄真是一位怪才。
云海深处隐有黑影游动,久久徘徊,不肯离去,似乎是垂涎鱼钩上的饵食,似乎又是在畏惧着什么。
白玄打了个哈欠,轻声说:“来了?”
似乎是怕惊到云雾间那些游动的黑影,徐洛阳的声音也跟白玄一样轻:“来了。”
白玄说:“今天钓鸟。”
徐洛阳点了点头,颇为好奇地坐到了白玄的旁边,心想还真是钓鸟啊!
跟着,鱼钩处的饵食随风而动,那些黑影忽然发出了“嘎嘎”的兴奋叫声,似乎欲要扑上来抢食,但最终却又迫于某种恐惧,未敢有所动。
徐洛阳兴致勃勃,心想还真是鸟叫。
“你的境界似乎有些松懈?”白玄看着云海深处那些贪婪的黑影,挑了挑眉说:“入门拳法第十六式的时候出拳稍微快些,呼吸慢上两息,第十九式出拳时稍微慢些,呼吸快上三息,如此便可解决。”
徐洛阳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白玄,心想:这居然你也知道,你和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白玄清美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笑容,无奈的想道:自己好为人师的职业病怎么就是改不掉呢,看见一个人修行有毛病就想指教?
这时候,阳光渐浓,撞散了云雾,落了些许在白玄的脸上。
宛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徐洛阳怔了怔,心里感慨道:好美,和公子一样。
金色渐浓,白雾渐散。
云海深处那些贪婪的黑影虽然对鱼钩上的饵食垂涎三尺,但似乎又是太过警惕,或者对某人太过畏惧,始终不敢靠近。
白玄看着那些黑影,有些微恼。
他一用力,将那根翡色的钓竿直接插在了崖间,然后拍了拍手,转过头说:“放心吧,你那位公子就算是冯南笙、王十三那等天才,你也能够紧随其脚步。”
徐洛阳有些奇怪的看着白玄,心想: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又为何敢如此断定?
白玄微微一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就此转身离去。
他心想:很久以前他便能懂天下人心,如今却唯独对这个黑瘦小子有好感,是因为对方性格太像自己当年的缘故么?
白玄一走,云海深处的黑影纷纷钻了出来,竟是一群奇形怪状的飞鸟,它们的羽毛五彩斑斓,竟是有着三只脚,周身泛着阳光般的淡淡金辉,争先恐后的朝着鱼钩上的饵食扑了上去。
顿时,五彩的羽毛乱飞,徐洛阳看呆了。
那些鸟儿不凡。
最终,率先抢到饵食的那只飞鸟惊恐的鸣叫了一声,便随着那根翡色的钓竿消失在了崖间。
其余飞鸟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原本那饵食和同伴所在的地方,有些好奇不解,但很快便觉无趣,纷纷快速钻入了云海里,消失不见。
徐洛阳不得甚解,看着云海深处,若有所思。
白玄回了丁一间,阿丑睡在庭院里轻微地打着呼噜,似乎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回来,或者是懒得理会?
很奇怪,那根翡色的钓竿重新出现在了他的手里,可惜鱼钩、饵食、飞鸟却全然不见。
跟着,他眉头一挑,那根翡色的钓竿瞬间腾空而起,最终“唰”的一声,钻入了他手腕经脉入口处,化作了一个极小且古怪的长条形图腾。
做完这些,他方才拍了拍手,回到里屋,继续煮茶。
依旧是那个火炉。
依旧是那个茶杯。
依旧是那壶泉水。
一片青叶落在水中,荡起几缕碧息,一壶早茶便成。
喝着这壶早茶,那本法诀又开始随风翻动了起来,书中小人开始炼体、蹲马步、打拳。
这时候,白玄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块漆黑圆润盘子,上面摆放着许许多多的光粒,就宛如一片夜空千百星辰。
那个盘子还有一半未被光粒填满。
不过也快了,后年春深的时候,便会满天星辰,到那个时候,自己也该离开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