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前脚才走,尹妃便奉圣上之命携了几位妃嫔来洛阳选阅宫人及府库珍物。
一大早阿璃便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她问婢女:“外面发生了何事?”
婢女道:“昨晚书库走水,尹妃正在审问他们呢?”
“啊,竟有这事,”书库与她的寝殿相隔甚远,现在她很爱睡觉,一睡又睡得很沉,好像是要把前几个月的缺的觉都补回来一样,所以她毫无知觉,“好端端的为何会走水,走,去看看。”现在大王走了,宫里的事她也得警醒点。
宽阔的院子里,乌央央的跪了一地人,尹妃坐在上首,正问一个挨鞭打的婢女:“说,书库是如何失火的,你们这么多人都死了吗?”
“婢......婢子实在不知,我们当时都睡着了,突然外面火光冲天,有人喊‘走水了’。所幸我们人多,没多久便把火扑灭了。”
“照这么说,你们还有功喽,你知不知道库中所藏之书已烧了大半,这其中有多少是珍品,你们这些贱命抵得了吗。圣上才命我等来此挑选府库珍物,好巧不巧就走了水,说,是不是你们故意的?你们想隐藏什么?”尹德指着地上众人怒斥道。
众人连忙磕头:“不是我们,我们没有哇,请尹妃明鉴。”
“没有,那我问你们,你们有谁见过库中那帖《兰亭集序》,它现在何在?”这是尹妃此次主动请求来洛阳,另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早有传闻那本绝代名作《兰亭集序》在洛阳宫里,她本想趁机占为己有,以图将来,谁知突然生出了这场无妄之灾,现在那本帖子不知是烧了,还是根本就不在这,亦或已被人趁机取走,而这场火就是一个幌子。
众人纷纷摇头,“没有见过......”
“我不知道......”
“我不识字的......”
“贱奴,不给点颜色瞧瞧,你们都不会开口了是吧,给我狠狠打。”尹妃怒火中烧。
在一片大呼小叫中,一个侍者押着一名老者上前来禀道:“娘娘,我们在元武门抓到此人,他正是负责书库洒扫的,正欲逃出去。”
“你叫什么,为何要逃?”尹妃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奴......奴张阿三拜见娘娘,我......我见书库失火了,怕......怕上面怪罪,所......所以......”张阿三跪在地浑身发抖,结结巴巴的答道。
“所以就要逃?难不成这火是你放的?”尹妃柳眉一挑,她身边的一个婢女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声。
“不......不是。”张阿三拼命摇头。
尹妃若有所思,突然放高了声音:“我看就是,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畏罪潜逃’,火不是你放的,你为何要逃?听说你在书库当值有数十年了,定然见过那帖《兰亭集序》,说,它现在在何处?”
“奴......奴不知道什么《兰亭集序》啊,奴是只是负责书库洒扫的,也不识几个大字,什么兰亭......什么序,奴从来没有听说过。”张阿三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尹妃朝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会意,立刻就有两人上前把张阿三携带的包袱和身上搜了个遍,但什么也没有。
“哼,狡辩。”尹妃一挥手,“给我往死里打。”
起初张阿三还忍着痛,但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便嗷嗷的哀叫起来,但尹妃不为所动,这一切实在太巧合了,她断定此人与那册《兰亭集序》脱不了干系。就算是错杀了他一人,她也不能放过一丝机会。
阿璃看张阿三被打得皮开肉绽,实在忍不了,上前阻止道:“住手,快住手。”
侍者停了下来,尹妃阴阳怪气的道:“王妃不在屋里好好将养着,跑到这里来作什么?”
“外头这样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我怎么将养。”阿璃反辱相讥,吩咐婢女:“绿珠,快扶他起来。”
“不许,我看谁敢动。”尹妃大喝一声:“他私藏了《兰亭集序》。”
“方才你不是都搜过了吗?可有《兰亭集序》?”
阿璃上前看了看他,只见血肉模糊一片,她若再打,此人只怕命都没了。
她挡在他面前,双手轻柔的抚摸着小腹:“我现在可见不得这些,绿珠,带他走。”
绿珠歉了下身,朝尹妃道:“尹妃,王妃现在怀着身孕呢,见不得血光,孙太医再三吩咐了不能让王妃受半点惊吓,万一有个闪失您也不好交待吧。”说着便扶起张阿三头也不回的走了。
尹妃气得发抖,秦王现在可是圣上心尖上的人物,这秦王妃母凭子贵也沾上了光,自己除了眼睁睁的看着她们把人带走又能怎样,这个讨人厌的女人,几次三番和她弟弟过不去,又一而再的和自己作对,这个仇她记下了。
一间偏房内,阿璃轻声问正在给张阿三诊治的楚长风:“阿耶,怎么样。”
楚长风停下手,背过张阿三,上前几步摇头低声道:“情况很不好,他年纪大了,受不了这种毒打,外伤不说,只怕内脏都打坏了。”
“还......还能救吗,您想想办法......。”
“我自会尽力,只是生老病死本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有时候人力也无可挽回。”
“我先去外面开点药,你叫人把他的衣服换了。”
“好。”
两个婢女捧着一身干净的衣服进来,其中一个便开始解张阿三的衣服。张阿三突然睁开眼,抗拒道:“你......你们做什么?”
“换衣服啊,你看你这身衣服净是血渍污秽,又烂又破,还怎么穿,伤口都要被感染的。”
“不......不用了,我不习惯穿别人的衣服,你们不用管我。”张阿三气息微弱的连声拒绝。
两婢女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阿璃闻声走了进来,耐心劝道:“阿伯,我们换身干净的衣服待会儿才方便上药啊,这身衣服如果你舍不得我们就留在这,等你病好了,再换回来怎么样?”穷苦人家没什么钱,宝贝自己那一身衣服,阿璃也能理解。
“谢谢你,但是,不用了。”张阿三望了阿璃一眼,喘着粗气道:“你......你们不用管我,也不用费心给我诊治,我心里有数,我......我活不成了。”
阿璃一怔,难道刚才阿耶的话被他听到了?这个时候违背病人的心愿总是不好的,便道:“那好,咱就不换,你好好歇着吧,一会儿孙太医就来给您上药,你会好起来的。”
张阿三这才轻轻闭上眼。
到了第三天张阿三的情况越发不好了,楚长风也无力回天,这天晚上他突然说饿了,然后喝了几口米粥,阿璃知道了,赶紧过来看他,心想他幸许可以熬过这关了。
他一见阿璃,便道:“王妃,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阿璃摒退左右,问道:“你想说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现在请你将我身上这件夹衣解下来。”
“啊。”阿璃疑惑不解,他之前不是一直拒绝别人替他换衣服吗?
“快点,我的时间不多了。”张阿三虚白着一张脸,催促道。
“哦。”阿璃动手将他的夹衣解下。
“将它剪开。”张阿三再次吩咐。
这下阿璃更加疑惑了,她仔细看了又看,掂了又掂,觉得这就是件寻常的衣服,并无什么特别,但她还是在张阿三的指导下将夹衣背部剪开,这是一件羊皮制成的夹衣,中间铺着厚厚的绵布,绵布的中间缝制着一块牛皮夹层,剪开牛皮,里面是一个密封好的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面赫然是一张字迹斑斑发黄的蚕茧纸,阿璃打出纸张,上面写着的正是王羲之的传世之作《兰亭集序》。
她瞬间目瞪口呆,惊魂未定,“你......”她真的难以相信这一切。
“你......你收好了,这可是真迹。”张阿三平静的嘱咐道。
“你真的私拿了这幅帖子?”
“不是私拿,而是取回。”张阿三目光坦然:“这帖《兰亭集序》本来就是我家的,祖上如何得的,我不知道。传至我已经是第七代了,但我小的时候开始家道中落,到我二十岁的那年,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母亲又病重,我为了给了她治病咬牙将这幅帖子卖掉换钱,但结果被人骗了,不仅分文未得,家母还因此去世了。”
“我本想也一死了之,但家传之宝就被我这么弄丢了,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爷娘和列祖列宗呢?所以我后来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重新取回《兰亭集序》。”
“有一年我终于打探到它的下落,在东都洛阳的皇宫,所以我便想办法进了宫,蛰伏几年,终于在书库的一个角落里见到这帖令我朝思暮想但已蒙尘已久的《兰亭集序》。”
“这时候正是王世充当权,宫禁不是一般的严苛,我根本逃不出去,且外面又乱得很,我也没地方可去,便只好又沉下心来等待时机,好不容易等到大唐收复了洛阳,趁着新旧交接之际,我想这便是最好的时机了,所以就放了那把火,携书趁乱逃走,可惜还是功亏一篑。”
“咳!”他笑了笑,继续道:“从我被抓到的那一刻起,我就打定主意帖在人在,我走了它也得陪着我一起去见家中的列祖列宗。但经过这三天,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
他眼中有微光绽放:“我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阴暗和险恶,以至于后来一直活在悲愤和厌世之中,是你让我见到了人世间最后一丝光亮,感受到了最后一丝温暖,如果我就这么走了,没什么打紧,但这幅绝世名帖如果也跟着我消失于世,未免太可惜了。”
“所以现在我将它转赠于你,但请你不要再将它置于宫闱之中,成为权贵们的玩物,待将来将它送给真正热爱书法、精通书法的有缘之人,也不算辱没了它的价值。”他断断续续的说完,浑身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剩眼中一点黯淡的光直直的盯着她。
“好。”阿璃点点头,哽咽道:“我答应你,一定做到。”
张阿三牵动了一丝嘴角,永远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