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受了寒风的刺激,夜虽已深,但阿璃躺在偌大的床上却无法入眠。这是她第一次在终南山以外的地方过年,热闹过后,原来是这般的清冷孤寂。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往年的除夕之夜,一家人说说笑笑围坐在一起守岁,欢声笑语充盈着整个屋子,阿耶珍藏的桑落酒那样醇厚绵长,福伯炖的山鸡和羊肉那样香甜美味,阿兄放的炮竹那样震耳欲聋,阿姐新穿的红袄那样俏丽好看,一切就像梦一样,今夕何夕,渐渐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一年了,不知道阿耶还有苾月还能不能回来,自己还能不能做回阿璃,难道真的要在这金碧辉煌的囚笼里困一辈子吗?
这注定不是她一个人的不眠之夜,东宫,太子独坐在窗前,墙上,烛光投映下的身影修长而沉暗,不知已静默多久。那张酒后双颊飞红的脸和那张寒风中苍白无助的脸在他眼前不断地交替出现,除了在她身后默默跟随一路相护外,他无能无力。
这次二弟又新立军功,自己虽然救灾有力但因郑氏屡屡得罪圣上,他已经感觉到父亲的心有意无意的偏向了二弟,一种隐隐约约的危机感渐渐向他迫来。
他把目光再次投向面前黑白分明散落的棋子,向前,进无可进;向后,退无可退,到底该如何突围?
秦王回府后便携了两壶酒把自己独自关在书房自斟自饮。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一年即将过去,为什么这么久了,他们父女还是没有半点消息,难道真的不在这世上了吗?还是他们已经寻到了另外一个世外之地,为了躲避他隐居起来了。
那天他送阿瑶的骨灰回去,她阿耶楚长风便与他决裂并将他赶走,他只好留下两个本乡的士卒暗中保护楚家,并向他通报消息。不久他去了同州长春宫,期间收到了楚长风去洛阳的消息,其他一切如常。
大婚那日,他留下的两人中的一人回长安报信,说阿璃不见了。他撇下新娘连夜出城,天亮才赶到楚家,但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屋后新立了一座福伯的坟,他猜测另一人害怕责罚逃走了,而阿璃应该是去找他阿耶了。
他找了个借口从姐夫柴绍的南郊守军中借了五百人,搜遍了整座终南山和石碥镇,又暗中寻遍洛阳及通往洛阳的驿道和关卡,但最终仍一无所获。这一年来他没有放弃过搜寻,但老天没眷顾他。
他痛苦的喃喃自语:“为什么找不到,你们真的不在了吗?”寒风呜咽,一遍又一遍的拍打着窗棂,掩盖了那无人知晓、无处诉说的噬心之痛。
他又饮了一口酒,此刻那张银杏林里娇俏的脸,那个桃林深处灵动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这张脸,他未曾有一刻忘记,两年多了,不知她现在长成了何模样,不知她现在站在跟前,自己能否认出。
突然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窜到眼前,他愤怒挥手吼道,凭你也配像阿璃吗?走开!但是无论他怎么用力的挥赶,那张脸却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难道你就是阿璃吗?”他朝眼前的幻影问道,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向前,但前方一片虚无,这张脸消失不见了,他急得大叫:“不要走,阿璃。”
他踉踉跄跄的出了书房,走出了承乾殿的大门,一直走到承香殿的门口,用力拍打着大门:“开门,给我开门。”
里面守门的内侍听到秦王的声音,赶紧把门打开,世民一头栽下去,手中的酒壶跌落在地,侍者立刻将他扶住,他甩开他们的手东倒西歪的向内走去,嘴中还不忘吩咐:“你们都给我退下。”
他一直走到寝殿,守夜的婢子面面相觑。
“滚。”他冷喝一声,两个婢女吓得赶紧抱头就跑。
“谁?”黑暗中,阿璃立刻坐起身,惊恐的睁大了双眼。
世民一声不吭的走进来站在她床前,就这么醉眼朦胧的盯着她。
阿璃一阵惊慌,但面上仍故作沉静:“大王喝醉了吗,我叫人送你回承乾殿。来人……”
“住口。”世民一把捂住她的嘴巴:“不管是承乾殿还是承香殿,这府中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以为你是谁?”
“那大王来此所为何事?”阿璃掰开他的手,战战兢兢的问。
“何事,何事?”世民支起脑袋用力的想,哦,想起来了,他醉眼迷朦:“我来看看你......阿璃。”
阿璃一愣,他认出她了?“谁是阿璃?”她胆战心惊的问,双手紧紧攥成了团。
世民望着她,困惑的眨了眨眼,摇头道:“你不是。”
阿璃长吁了口气,他真是醉得厉害,那就让他留在这儿吧,自己出去好了。
她起身准备下床,世民却一把用力按住她,醉语道:“你干什么去,你哪也不许去,就呆在这儿。”
阿璃避开他满嘴的酒气,一边奋力挣扎,一边高呼:“你喝醉了,来人,来人啊。”
世民哈哈一笑,松开了她:“你叫吧,看看有谁敢进来。”果然,任凭阿璃声嘶力竭,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阿璃停下来,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僵持着,突然世民一头栽下来,倒在阿璃身上,一动不动。
阿璃也不敢动,事实上她也动不了,他的身体坚硬得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忍耐着,直到确信他已睡着,才费劲将他一点一点推开,然后跳下床,跑至门口,转念又想,此刻出去又去哪里呢?
今夜除夕,众人早已歇息,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何必劳师动众为她去腾挪地方,明日又惹人议论,看他这个样子不到明晨是不会醒的。
于是她便从柜中拿出被褥,铺在外间的软榻上。房间安静下来,只有世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突然他口中哽咽的呼唤声响起:“阿璃,你到底在哪里?”在这寂静的深夜中,外间的阿璃听得分外真切,心中不觉一动,她能理解他至今也不能忘记她们一家,但她无法理解,为何这声“阿璃”叫得如此悲切。
不知何时,阿璃沉沉睡去。卯时未到,世民便醒了,在陌生的地方他总是醒得特别早,这是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
他睁开双眼,发现这竟是承香殿的寝殿,然后拍了拍脑袋,昨夜是如何到这里的,他完全记不起来了。
飞快的下了床,然后他看到外间软榻上他名义上的王妃,他慢慢走过去,此刻她安静得如同一个熟睡的婴儿,柔和娴静,全然没有了平日里那令人生厌的冷漠气息。
“阿璃。”他忍不住轻声低喃。
榻上之人似乎很冷,裹着一床薄被蜷缩得更厉害了。他犹豫了一瞬,俯身下去。
当阿璃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惊恐的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这时徐姑姑和灵犀刚好进来,昨夜秦王在此留宿的事她们都知道了,徐姑姑很是欣慰:“五娘,你醒了。现在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苾月失踪快一年了,仍然没有消息,从最开始的期待到现在的接受现实,徐姑姑早已对苾月回来不抱什么希望了,她只希望阿璃做个名副其实的王妃,在这新年的第一天总算得偿所愿。
阿璃茫然的摇摇头,身体为何会不适?
灵犀朝徐姑姑努努嘴,一根手指指了指后面,徐姑姑回头一看,软榻上铺盖俱全,她失望的道:“难道……昨晚大王睡在软榻上?”
阿璃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如果说是自己睡在软榻上,明明现在又在床上,算了懒得解释,“我……我不知道。”
徐姑姑与灵犀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灵犀想,昨夜这房里不就你们两个人吗?你怎么不知道。徐姑姑却想,嗯,第一次嘛,肯定是害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