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凉风中,氲夜冥徒的一惊。话语凝结在喉头处,他的脑海只剩下眼角金色月儿女孩的微笑,她脚踝处铃铛叮铃叮铃的脆响如出谷的黄莺……这些一直铭记在他的内心,纵使在那座等级森严的月宫中,也像鲜花一样绽放着。
他有些忘记了,不知道该如何去阐述他们的故事,好像对于他和浮瑶来说,过多的都像君臣。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早已将她当做最挚爱的女子……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孩提之年到弱冠之年,他伴随她的时间比氲无歌还要久远。
氲夜冥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是大祭司众多妻妾中最尊贵的一位。那时候还未有氲无歌,他是父亲大人的长子,亦是对于氲氏家族中最有潜力的继承者。
是的,他拥有着整个南疆子民与拜月教信徒最引以为傲的荣耀。可是,所有人都不知,在于那些拜月教森严制度以及父亲大人被奉为“神”的光芒下,他的兄弟、母亲、以及自己都是俯首称臣、唯命是从。
他从来都不懂,所谓亲情是何……甚至母亲,在氲氏家族那些隔绝人世与情感的术法中,只不过是诞下孩儿的工具,作为南疆部落里选出来的圣女,将氲氏一族的珍贵血脉传承下去。
亦是在月宫长久的生活中,对于父亲大人的命令他从来不敢忤逆。甚就像父亲身边驯养的藏獒一样,俯首在他的膝下,乖巧而听话——甚至,因以犯了错被喜怒无常性格的父亲大人扔入了圣湖的教中子弟也大有人在,只是,所有的人都无力反击。
那样的父亲是可怕的,亦是可畏的……甚至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有时候他会想,或许,只要隐忍到父亲百年之后,他可以继承他的一切……力量,权威,至高无上。
亦或许……在所有的一切面前,最重要的是,拜月教的侍月神女会像拜月教主依赖父亲力量一样依附于他。
当然,那只是一瞬间的欲望,在他平息内心的“妄”之后,他的嘴角亦浮起懒散而甜意的笑——那是氲氏一族从出生就必备的课程,亦是让那些跪拜于灵鹫山下的信徒们膜拜,顿感于自己渺小。
那时候,他站在长廊上,俯视着信徒们的挚诚之心,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一旁脸上金色月牙儿的小女孩为他梳理着,脸上一片认真。
那一瞬间,滋生的欲望在他的心口蔓延,亦是那瞬,他也极快的反应,单膝跪地,右手置于胸前,请她降罪于刚刚对神女的亵渎。
然而,那一刻女孩的手僵在半空中,想于自身的职责叹了一口气,眼中的华光沉下去,转身离去。
亦是那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从他手中溜走了,却无能为力。
他只是慵懒而甜意的笑着,忽然忆起往昔……记得她儿时的咿呀学语,记得少时她的欢快笑容,更记得她在长廊处为他整理风吹乱头发的认真。
那时候,他只不过五岁,却不懂除以拜月教那些令人记忆的深刻术法外,还有什么力量能让他过目不忘。
后来,他依旧是她的臣子,她依旧是拜月教令人敬仰的侍月神女。她仍会无意间做些令他的砰然心动的举措,内心享受着这一切的同时,他也低头请罪,脸上肃然。
然而,所有关于他一切的荣耀,终究终止在七岁那年遇见氲无歌的时候。
他第一次见到氲无歌,是在黑屋子中。与父亲大人一同前往,他恭敬站于后方,低头垂目,听命一旁。
已经是五日了,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滴水未进,用以稻草裹腹,仿佛只剩下半条命。然而当父亲大人走入黑屋子的那瞬,少年的眼神立即变得凌冽可怖,宛若一条被逼到绝境的狼,若不是被铁链子锁住,恐怕想要将父亲大人撕碎。
父亲大人挥手示意众人退下,氲夜冥微微迟疑后,终究是恭敬地退出了门外。
那日,父亲的谈话成了秘密。然而他再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便是光鲜亮丽的站在整个家族的面前,被父亲宣告为氲氏一族的长子,也是他的传承者。
氲夜冥只是微微诧异,仿佛一切来太突然,然而,不论对父亲大人的决定支不支持,整个家族都必须接受和服从。
从那以后,氲无歌便开始同他以及兄弟姊妹们学习家族的礼仪,术法,父亲大人对于那个儿子甚是过分的上心,就连家族的秘术也一一传授。
是的,他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那些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就这样被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外来人夺了去——然而,对于那个“神”一样的父亲,他却毫无任何反抗的权利。
他只能默默的接受,带着惯有的甜意微笑,对于这个大哥毕恭毕敬。
亦是后来,他看见侍月神女与氲无歌越来越亲密,为他描绘的护花铃,为他整理乱发,为他展现最灿烂的笑容……有一天,内心的欲望终究是疯狂,他居然失去理智的在氲无歌的饭菜中下了蛊毒,然而,那时候氲无歌的修行早已在他之上,不仅未能将其毒害甚至被拆穿。
他知道,如果这一切传到父亲大人的耳里,一定会以谋害氲氏一族长子的罪名,被推下圣湖,灵魂永封湖底。
在闭上眼睛认命的那刻,他却听见氲无歌突然笑起来,仿佛魔魇了一般。
亦是下刻,他说……夜冥,你也是恨我的吧!只不过一夜之间啊,一个无名之卒成为了拜月教大祭司的长子。我知道,二十多个兄弟都恨我。
你比他们都有勇气呢……那么,夜冥,往后你的东西我不会抢。
那刻,连他自己也诧异,见他离去的那刻,他开始不懂那个人,不懂于他的一切。
亦是那以后,他完全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一个人,被恶毒术法毒瞎了眼睛还要继续;不明白他明明作为拜月教中掌管生死、重权在握的大祭司的传承,为什么对于教务完全不在意;不明白在于生死轮回、荣誉权势面前,他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
后来的后来,在长久岁月的磨合中,他终于懂得这一切,那时候他讶异的自惭形秽。
对于氲无歌,自己实在是太过渺小、太过卑微。
不知何时起,楼台底下水池里的蛙鸣突然响起来,打破氲夜冥的思绪,亦是那刻,他也听见身旁眼盲祭司淡若清风的话语。
“你五岁的时候,就喜欢她了。”
氲夜冥转向身边的人,看到静逸的他,迟疑了一下,终究道出:“可是,在七岁那年,你偷走了她的心。”
“夜冥,七岁之前,你明明可以抓zhu她的心的。”氲无歌望向前方,将酒杯放在木栏杆上,双手交握,心若明镜,“只是,你一如既往的压抑住自己的夙愿,遵守氲氏一族的荣耀,做着父亲大人乖巧听话的儿子,眼睁睁看着它溜走了。”
氲夜冥微微诧异,亦是想起往日的种种不说话,只余下叹息。亦是下刻,氲无歌眼中也冷定如铁,“我说过,我不会抢你的东西。”
氲夜冥知道,在长久的生活和性格的磨合中,他所说的话,从来都是言出必行,可是纵使如此,有些东西在很多年前便已注定了……氲夜冥苦笑,向那个可以托付一生的兄长吐露真言,“可是,她的心,她的心一直在你那里,没有人可以抢走了。”
“夜冥,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错开命运的轨迹。或许,我们三人真的是所谓的命运相连。可是……我身负劫难,一生孤苦,亦是如此,并不想看到与我携手的那个人星陨人亡。”他的眼中有少许的悲伤,而下刻,便也消失殆尽,亦如往日那个丰神俊朗的眼盲祭司,“我想保护南疆,我想保护拜月教,保护我的子民们,包括你,包括浮瑶。”
那样的夙愿实在是太过艰难,或许倾尽一生也难得周全,氲夜冥突然不知说些什么,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两个字当中:“大哥。”
氲无歌心领神会,神色令人安定,“浮瑶生性善良,只不过有时刁蛮任性,而你视她为一生守护之人,容不得她受半分委屈……我算过你们的命数,只有你在浮瑶身边,她才是最幸福。”
氲夜冥微微诧异,眼眸中亮起华光,然而下刻,亦是让二人徒的一惊。
“你算什么,凭什么决定我的将来——凭什么,凭什么将我推给别人,你明明,明明……”
那刻,铃铛激烈地撞击着,喧嚣着女子内心的不满,谈话的二人立即转过身来,浮瑶气的满脸通红,她的脚下散了一地的莲蓬和荷花。亦是下刻,她脸上的表情委顿起来,甚至要淌出眼泪,在不同情绪的冲击下,有些话卡在了喉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