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尹老夫人怒极呵斥人时,却带不出半点气势。
她被自己亲生儿子一番锥心刺骨的凛言厉语,给插的千疮百孔。
气氛剑拔弩张,见尹延君缓缓站起身来,那脸色与神情简直如三九寒冬般森寒。
胡姑姑急的直搓手,“宗主,您别说气话,老夫人是不对,但夫人年轻,也有不对的地方,如今事情都过去了,两人都不好过,您何必...”
“这次过去了,下次呢?”
尹延君没看她,只依然直直看着尹老夫人。
“我日后总还会有离开清丽府的时候,不过吸取今次的教训,下次我定会将她们母子都带在身边。总归这府里大小事宜,都有母亲可以做主,我这个宗主分身乏术,娶得妻子又如此无能,内府外府,只能依仗母亲了,晚些时候就让人将东外府的钥匙也送到萱室来。”
“邀邀太年轻,阅历浅,又被我纵坏了,的确有不对之处,我已训斥过她。日后我定会手把手教她做个令母亲满意的儿媳妇儿。”
“日后这府里上下,便全依仗母亲做主了。”
他秉承着退步礼让的话,可眼里的锋刃却不减反盛。
字字句句,无不是在指责尹老夫人仗权欺人,倚老卖老,甚至还干脆把整个清丽府都给她管,让她好好管,好好做主,内涵的意思讽刺至极。
尹老夫人气怒交加,唇瓣颤抖。
她想说什么,但尹延君根本不给她再说的机会,毫不犹豫地甩袖走了。
尹老夫人看着他决然离去的冷戾背影,眸子都快瞪出来。
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她在尹延君方才凛锐痛恨的眼神里,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小少年。
“宗主!”,胡姑姑急的追上去,追到堂屋门口,知道追不回来,又急的跺脚搓手快步走回来。
“老夫人!您方才怎么不说话呀!宗主这显然是气狠了呀!”
原以为宗主过来,是要跟老夫人针锋相对,指责老夫人欺压自己妻子的。
料到了会有母子对峙甚至撕破脸的场面,甚至料到了宗主可能要剥了老夫人手里的中馈大权,去弥补夫人,替夫人出气。
可怎么都没料到,宗主从始至终都压着怒火,却又字字句句都剜在人心头上。
最后反倒还干脆彻底妥协放权,甩手不管了。
这怎么行啊!
“老夫人!!您说句话呀!”
尹老夫人眼前一阵眩晕发黑,她扶着额脸色青白,脑海里的每处穴位都在牵拉撕扯着疼,疼的她神智都恍惚了。
她开口,却似喃呓自语。
“他说我利用孩子...,胡沁,他说我是在利用两个孩子。”
胡姑姑喉头像是被人捏住了,神色慌乱而担忧,“老夫人...”
“那年,他也是站在这屋里,那模样满眼悲怆,无力又怨愤,他质问我。”
“他说,母亲,我是你亲生子,我有血有肉,会疼,也会死。”
尹老夫人眼眶发热,视线渐渐模糊。
她揪着心口,看向胡姑姑,面上露出很多年来都没有过的茫然无措,看起来从未这样软弱和难受过。
“就是那一年,他被他叔父从我身边带走,走出这个屋子时,都没再回头看我一眼!”
“他在用那样的决绝告诉我,我伤透了他的心,他再也不认我这个母亲。”
胡姑姑当然记得,她担忧的上前搂住尹老夫人,跟着掉了眼泪。
她不能记得更清晰了。
就是当年还年少的宗子,被尹二先生从老夫人身边带走后,说的那番话,令老夫人一夜间就扭转了过去执迷不悟妒恨癫狂的性子。
她再也不虐待孩子,极其爱护五公子,甚至再也不会为老宗主那些风流债事发怒。
那时候,她心里就彻底没了老宗主,只剩自己的两个孩子了。
可这件事,宗主他至今不知道,仿佛母子之间的距离如天堑般,此生都难以再靠近。
“胡沁,我没再利用他,我没再伤害他,我怎么会利用熠儿,利用婉婉!”
尹老夫人紧紧攥着心口,仿佛一旦松开了,她那口气就再也上不来了。
“我没有,我没有!”
“老夫人...”
“我没有啊!”
尹老夫人有些失态,像个急于证明自己没有犯错的孩子。
胡姑姑心里又怕又慌,搂着她又安抚又哄慰,扭头又去喊明葵,想让人去请二先生过来给尹老夫人看看 。
明葵很快进来,身后却跟着杜汐身边的齐妈妈。
明葵,“姑姑。”
胡姑姑回头,“快去请二先生过来给老夫人....”
她话说到一半儿,看见齐妈妈,皱紧眉头,语气也不好,“有事?”
齐妈妈原本是喜气洋洋地过来的。
可一到院子里就撞上宗主面色凛寒的离开,登时就有些身上冒寒气。
这会儿进屋再看尹老夫人大受刺激的样子,就有些心里紧张,说话也吞吞吐吐。
“老奴,老奴来禀喜事儿,老夫人,我们奶奶,奶奶有喜了。”
胡姑姑一愣,随即眼睛一亮,连忙在尹老夫人耳边急声报喜。
“老夫人您听见了!天大的喜事儿!五奶奶有了,您又要做祖母了!”
尹老夫人恍惚不清的神智稍稍回神,“什么?”
......
主院里,尹延君走后不久,陶邀便紧跟着起身。
锦俏伺候她更衣时,将昨晚宗主寻她问话的事都说了。
陶邀听罢眼眸流转,视线落在窗外,喃声说,“那他该是去萱室了。”
锦俏不以为然,“怎么不该去?早晚要去,昨晚宗主在西厢房里坐到了天亮,这次一定要让那老夫人吃个教训。”
谷雨进来替陶邀梳头,听见锦俏这句话,立时同仇敌忾。
“就是!人老了就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老夫人倒好,还平白无故地到处给人添堵作妖,真是要把自己那点子福气都作没了。”
陶邀黛眉紧蹙,嗔了她一眼,“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小小年纪,讲话怎么越来越刻薄?这是你该说的话?”
谷雨鼓了鼓腮,小声嘀咕,“奴婢哪里刻薄...”
“你还顶嘴!”
锦俏扶了陶邀到梳妆镜前落座,看了眼不服气的谷雨,替陶邀捏着肩柔声打岔。
“夫人别怪谷雨,实在是大家都心疼您,她也是听下头那些厨娘婆子议论的。”
陶邀不是怪谷雨,只是自己心里有些烦闷。
她眉心无法舒展,对着梳妆镜悠悠叹了一声,语气无奈。
“你们几个,真的无需在旁煽风点火,这府里多的是张嘴的人,便是我们什么都不说,宗主他不出两日也是要将前因后果弄清楚的。”
“你们是心疼我和孩子,可曾想过宗主心里多难受?我是他妻子没错,可那边,毕竟是他母亲。”
尹延君是个好宗主,好夫君,好父亲。
可他也是个磊落端方又心怀孝悌的君子,他怨老夫人,可他也敬老夫人。
人有时候,越是谨守礼教和道德,就越是容易被这些束缚。
所以尹老夫人越是不堪,他心底里存着的孝悌,便越成了一种折磨。
“他想为我出头,不愿委屈我,可又做不出大逆不道忤逆尊长的事,他会越发觉得自己愧对于我们母子,内心饱受煎熬。”
“他心疼我,我如何就不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