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们一路进了机场,猜想着他们接下来应该会去餐厅吃点东西,到酒吧喝点酒,休息之后也许会去逛街,给他们的家人和孩子们买小礼物。
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平庸的一天,平庸到也许他们会在餐厅里讨论一下我的飞机。然而他们一定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是多么的羡慕他们,多么想拥有这样可规划的,没有杀戮的人生。
之后繁盛来找我,模样很紧张。飞机已经没油了,真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我跟他一起下去,先到酒店休息。他打电话跟音音聊天,中间音音似乎问起了我,但他带走了话题。
挂了电话,他果然说:“音音说他想你了。”
“我哥哥说他不怪他,这是你跟他之间的事,跟他没有关系。”我说:“他很在乎这个,你转告他吧。”
“那他能见见他么?”他保证道:“他肯定不会胡闹,音音那天跟我发了很大脾气,他很生气,觉得那是他舅舅。主要还是因为lris,音音其实是个家族观念特别强的孩子,这点和你我都不一样。”
我摇了摇头,“别见了。”
他没吭声。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预约好的医院,随行的有六个随扈。
医生是全世界顶尖的心理专家,看上去不到六十岁,非常温和。
繁盛在出发前就不断地交代我,说要我不要全说,因为有些事必须控制在范围内,原因跟他拒绝心理医生的原因相同。而且要杀一个声誉非常高的医学家是非常困难的事,很可能还没得手,对方已经把事情捅出去了。
我知道他肯定是非常担心我的现状,才专程带我来看心理医生,因为我有立场和机会会在治疗过程中暴露他的行业机密。
医生要求我单独跟他聊天,同时看了我的病例报告。我说我之前失忆,脑科医生给我的答案是因为我撞到了头,有一个小血块,它影响了我的记忆。
但他说他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我失忆的过程和恢复记忆的过程都与心理有分不开的关系。他一下就切入了要害,问:“你在失忆之前遇到过什么让你觉得十分痛苦的事吗?”
“嗯。”
“介意分享给我吗?”
“你愿意签保密协议吗?”
“当然。”
其实这种保密协议必须建立在法律之上。如果我说的只是个人隐私,例如我告诉他,我喜欢在床上用什么样的奇葩姿势,那法律会保护我的隐私。或如果我是警察送来的,因为杀人而入罪,却出现了心理问题的罪犯,我也可以随便说。
但我不是,我是个被警方怀疑却没有定性的罪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静静得听着,没有表现出丝毫讶异。
“你曾经治疗过像我这样的人么?说不出自己因为什么而变得奇怪,却总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当然,事实上每一个来找我的人,都是你这样的回答。但我希望和你聊天,所以我建议你可以试着举一个例子,不需要去回忆你讨厌的事情。”
“噢。”我发现如果回避杀人的部分,我就很难说清楚,“我搞砸了很多事……不对,我搞砸了所有事。”
“所有事?”
“是的,我急于求成,时常感受到困境……好像我以前不是这样子,但我现在总这样。我总觉得自己无路可逃。”
“这可真糟糕。”他说:“你感觉不到希望。”
“没错,我觉得很辛苦。我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在当时都是对的,然而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果然是医生,给我总结得相当合适,“我想完美一些。”
“你的服饰是自己搭配吗?”
“当然。”
“你的鞋子看上去不太合适。”
“是吗?抱歉。”我这双鞋似乎真的不太好,我的裙子是黑色的,但高跟鞋是正红。
他笑了起来,“你介意我请我的助手进来吗?”
“为什么?”
“她是个年轻而有活力的女孩子,她非常喜欢把自己装扮得靓丽迷人,我想听听她的看法。仅仅关于你的鞋子。”
助手进来了,果然是个高贵知性的美人。医生问她对我穿着的意见,她笑起来,“我觉得很漂亮。”
医生问:“你不觉得红色的鞋子很奇怪吗?换成黑色的会不会更加完美?”
“当然不,”她说:“非常漂亮,红色已经是完美。”
助手走了,医生笑着摊手,“我确定到现在都认为你的鞋子不够完美。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的看法都是不同的。”
“谢谢您。”
“只是聊天而已。你可以继续说你想说的任何话。”
我还是想描述我自己,“我觉得我是个意志不够坚定的人。”
“比如说呢?”
“比如我跑一万米的时候,会在八千米时痛苦得想要放弃,需要人鼓励。”
他没说话。
我觉得有些抱歉,“我的逻辑有些混乱,但对不起,我没办法很好地表达。我真的有病。”
“不,这是正常的。你犯了一些错,导致了严重的后果。现在你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你的鞋子就是答案。你在我否认你对于鞋子的搭配时露出了愧疚和迷茫。”他依旧和颜悦色,“你愿意配合我来做一个小测试么?”
“当然。”
他先让我画画又回答了一些四六不着的问题,然后因地制宜地用了我刚刚例子,叫我想象自己正在跑一万米。我躺在椅子上,戴着耳机,里面是跑步的声音,脸上的眼镜连接着电子设备,是跑步的赛场,十分逼真。
他给我的两只手里分别放了两个遥控器,一个按钮是我喜欢的绿色,按它会在十分钟后到达终点,一个是我讨厌的黑色,它能够随时停止。游戏里是有岔路的,我可以通过点头摇头来决定走哪一条。他对我确认了三遍,让我记得所有游戏规则。
我就这样看着眼镜中的路,慢慢地被代入进去,有人从我身边冲过去,有时我能超越他们,有时我不能。屏幕上不断提示有人通过正确的选择找到了通往终点的捷径,我却在几乎每一次选择都绕了远路。我渐渐开始心急,却毫无帮助,步速越来越快,其他人距离终点越来越近,我越来越心慌,甚至觉得自己快要发疯。我快受不了了,终于,我按了其中一个按键。
画面黑了,舒缓的音乐响起。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眼罩打开,四周的灯光慢慢亮起,医生就站在我面前,用手势示意我拿走耳机。
我跟他一起从诊室出来,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我擦着汗,他递了一杯水给我,说:“你按了黑色的按键。”
“嗯。因为我受不了了。”
“也许绿色会让你第一个跑到终点。”
“所有人都比我快,看上去不可能。”
他笑了一下,问:“愿意让我解读你的画吗?”
“当然。”
他拿出我那副见鬼一样的画,说:“你在测试中告诉我,你最爱的颜色是绿色,但我允许你用任何颜色,你却没有在画上涂抹绿色。原谅我这样推测,我认为现在在你的眼中,没有任何让你觉得快乐的事情,你用了大量的黑色和灰色,几乎涂满了所有角落,你留下了很多空白,而且你只用了颜色,没有用任何线条。我认为这张纸代表了你自己,这张纸就是你现在的状态。你没有能力去处理和规划你的情绪,这让你痛苦。”
“是的。”他很牛,因为我什么都没告诉他。
“你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黑色吗?”
“我不知道,我以前也不讨厌,是这几年开始才讨厌。”
“当你看到黑色的时候,你认为它代表了什么?”
“结束。”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他没说话。
“也许还有暴力。”这是我思考之后的词,“我不确定。”
“你希望用暴力结束这些痛苦?”
“我不知道。”
他笑了,“愿意给我讲讲你的童年吗?你的资料上写了,你最喜欢的花是桃花。”
“是的。这有什么问题?”
“桃花很美,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一些关于桃花的故事。”他的语气就像我的朋友。
我给他讲了一些我小时候的事,依旧天马行空,想到哪讲到哪。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一直微笑,为我添氺,非常慈祥。
等我说完,他说:“这真是幸福的童年。”
“我也这么觉得。”
“原谅我的不尊重,但他们都还在吗?”
我没说话。
这天的最后,医生说:“你的确有一些心理障碍,但并不需要专程前来找我。”
“那我需要找专业的精神病医生吗?”
“当然不需要,虽然你刻意地在跟我聊天的过程中运用逻辑混乱的语言和表情,但这只能证明你希望借由‘我已经病了’或‘我已经疯了’来让自己寻求解脱去,或……受益。但很抱歉,我不这样认为。你只需要通过与你信任的人聊天来舒缓自己的精神压力。另外……”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你总会出现在新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