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9章 初春时小雨纷纷
她用神魔瞳,在楚槐山的左臂萎缩痕迹当中,看到了好几处不自然的地方。
那些不自然,除非长年累月自己加重毒物。
绝非一次性造成的。
楚槐山想用当初的救命之恩,要羽皇一生愧疚。
果然,提及了这件事,羽皇沉默了好久。
眼底流转过痛心之色。
他缓慢地转过了身去,背对着楚槐山父子和这片在月色下银光粼粼的后山湖。
就算有救命之恩,楚槐山也不该对无辜的人下狠手。
若为钱财,只是和元族、万剑山来往密切,他尚可睁眼闭眼,马虎过了。
就算楚月执意要拿走第八军的实权,他也会给楚槐山善后。
但他给楚槐山来善后,谁来给那些枉死的冤魂点灯引路?
她们的尸体在湖泊里,在后院泥土当中,在乱葬岗,连个衣冠冢都没有呢。
楚槐山以为羽皇又动容了,眼底欣喜过甚。
“界主大人。”
跪在地上的他挪动着膝盖逐渐地靠近羽皇。
最后颤巍巍伸出的手,抓住了羽皇的衣裳一角。
他仰起头,如同等待男人的垂爱般,两眼含泪道:“槐山真的知道错了。”
初春的小雨纷纷,在夜晚无端悬落。
在湖面激起了细细密密的涟漪。
恰似一圈圈的年轮。
羽皇不言,冷酷地甩袖离去,不再回头看一眼楚槐山。
楚槐山右手掌心攥着的华贵衣料,逐渐地抽离,直到彻底地空荡。
他讷讷地看着羽皇的背影,心口一阵阵抽痛,灵魂也在隐隐针扎,极其不好的预感涌上颅腔,竟让他六神无主地摔倒在了地上。
“父亲。”楚华连滚带爬跌撞赶来,搀扶起了楚槐山,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落,“这可怎么办啊父亲。”
“没事的,只要界主心中有我们父子,叶楚月翻不起什么风浪。但凡事要做两手准备,鱼死网破我们也是不怕的,狗急尚且跳墙,更何况我们仪表堂堂的父子俩。”楚槐山的面庞,裂开了狰狞的笑,多年隐藏的野心彻底毕露,这界主的九霄宝位午夜梦回时他也未曾不去想过啊!
楚槐山的呼吸越深,眼底的杀意就越发锋芒毕露,狼子野心早已就着月色溢于言表呢。
羽皇步履沉稳身躯疲惫离去。
身后,传来了女子几分冷的声音。
“羽叔。”
他回头看去。
一会儿不见,羽叔像是苍老了几十岁。
“小月,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他问。
“没有。”楚月回答。
“你去处置吧。”
羽皇将自己的界主令牌丢给了楚月。
“多行不义的人,你想杀便杀,无需顾及你红鸾姨。”羽界主怅然道。
楚月接过了界主令牌,而后看着他说:“羽叔,楚槐山的臂膀原伤,三年定能养好,虽说骨头不能恢复原样,但加以补药好生休养是可以愈合的。”
羽皇陡然睁开了锋利的眼睛。
楚月:“他的臂膀萎缩这么严重,是他自己下了药。”
羽皇:“此话当真?”
楚月笃定道:“晚辈愿以项上人头余生气运起……”
“闭嘴!”起誓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羽皇给打断了。
“你既确定,我自信你,不可随意起誓。”
羽皇皱着眉说:“我竟想不到,他楚槐山这么深的心思。可恶至极,而我也难辞其咎。小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万事有你羽叔,天塌下来了也有我这个界主顶着。”
一袭红衣的女子,脸上扬起了粲然的笑。
月光清冷,似为她的发梢,镀了一层银芒。
二人将要分别时,羽皇忽而喊住了她。
“小月。”
“羽叔?”
楚月定足回眸。
“这江山,是要留给年轻人的,羽叔会托举你到界主之位。”
届时,叶楚月就是中下两界的界主,加上曙光侯之殊荣,那将是何等的尊贵风光。
“羽叔,小月无心界主之位。”
楚月虔诚道。
她志不在此。
“小月!”羽皇皱眉。
“羽叔,洪荒域内界主君权制,都是血脉传承,羽叔的江山既然后继有人,就不该由我来鸠占鹊巢。羽叔,你对红鸾姨的感情很好,但这么多年,对你们的孩子,是否疏于亲密呢?”一语点醒梦中人。
羽皇的世界很大,容得下这万万里的山川河流和亿万子民。
男人的世界又很小,每日除了社稷事务就是怀念亡妻。
“逝者已逝,但活着的人,心脏总归在跳动,有感情,有期待。既已无法得到母亲的教诲,就不该再失去父亲的眷恋。人生之路,不患寡,而患不均。与其不公,倒不如没有。”
楚月深深地作了作揖:“小月感恩羽叔的帮扶和托举,但我,愿界天宫安定,愿羽叔父子一心,愿这天下,再无诸多纷扰。”
羽皇怔了一怔。
神情颇为恍惚。
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而言,皇图霸业才是正道所向。
什么儿女情长。
什么岁月静好。
都是不屑一顾的。
她想要的是权力,是通天的路,是杀敌的刀,是该辉煌一生的战袍和践踏群雄的战靴!
“羽叔,我是一个战士。”
“战士的本能,是战斗。”
“为苍生而战。”
夜色匆匆,她人已离去,留下的话却像是在羽界主心头下了一场绵长的雨。
过后,羽皇去寻蓝老喝酒消愁,先是诉诸楚槐山的百般不是,再叹楚月对权力竟无他想象中的渴望。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折戟沉沙铁未销,千里孤坟,何处不将军?”
羽皇酒醉上头红了颊,眼神惚了一下,满身酒气凑近了蓝老,不解地说:“当战士有什么好的,我没有看错人啊,她是个有野心的女子,她该坐这高位啊,她的野心呢?”
“界主,她的野心在于,这江山之主是谁,她说了算。”
蓝老道破天机,“有能者,经她眼,可当界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野心,不是一种野心,甚至于是凌驾在君权之上的。”
羽皇回过神来,深思了好久,“何人称君,她说了算,好一个她说了算。蓝叔,我并未看错人,她就是一个有野心的女子。”
“但她也是一个仁和的女子。”蓝老感慨:“父子一心,才能君臣一心,方才能天下一心,这是真正的大道和大同,而公理,则是在大同之下啊,界主!”
羽皇定了好久,仔细咀嚼着蓝老的话。
良久,他叹息:“可惜,这么好的小月,不能登天梯了。”
过了,又说:“不登也好,豺狼环视,虎豹成群,那刀山火海的险境,何必去走这九死一生的劫难。在眼皮子底下,倒也能护她个周全,去了上界,山高皇帝远的,出了什么事,又能奈他们何?”
蓝老毫无间隙机会可以插话张嘴。
刚要开口,又见那半醉半醒的羽皇在碎碎念。
“不登天梯,要被瞧不起的,血鬼人族都在无间地狱呢。烦死了。”
又道:“还是不去吧,那荆棘之地,有什么去的,小月在海神也不会孤独。”
蓝老眼睁睁地看着一界之主近乎抓狂。
羽皇的这张嘴就未曾有停下来的迹象,还在说个不歇,“啧,还说我们大地有海神庇护,这么多年,海贼见了不少,也没见过海神啊。”
蓝老:“………”他最烦的就是界主喝酒了。
一喝酒,成了个醉汉,就喜欢拉着人唠嗑。
蓝老总算明白自己为何早生华发,都是被这羽皇叨扰得白发满头。
“蓝叔,你说你这么多年,怎么还不给自己找个老伴?”
蓝老:“?”
羽皇:“你啊你,迂腐古板,封建不人情,没几个人喜欢你。”
蓝老:“。”烦死了。
……
次日元族。
元曜眼底划过了潋滟的光。
“你是说,界主昨夜从武侯府出来就宿醉了,那楚槐山父子阴沉不定?”
妖美男子嫣红的朱唇,勾起了玩味的笑。
他说:“有意思呢。”
今日,他没给喜爱的凤凰簪花,而是用流光溢彩的纱布绑了个恰似蝴蝶的结,戴在了凤凰的脑壳子上。
借着朝阳日头的光看去,这头雄性凤凰格外的娇羞呢。
“叶楚月难堪大任,既是水火不容,就更不能赶狗入穷巷了,否则,必遭反噬。那楚槐山的境地,是在她之上的,麾下之人,也不容小觑。叶楚月想要拔刺重洗格局,却不知,祸到临头了。”
元曜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去,煽动点风声,把剑星司的地位拨高一点。”
剑侍疑惑,“公子,这是何意。”
元曜不厌其烦讲解道:“站得越高,当然会摔得越重了。”
他不喜欢叶楚月。
一个太过于正义的人,真是不让人讨喜了。
钢钢铁骨,巾帼雌锋,可称之为豪杰,却不愿饮酒为友。
武侯府,一派蒸蒸日上,庭院里的嫩草香花芬芳满春。
萧离、夜罂、屠薇薇几个都在处理军中事务。
顾小柔、赵追岳、赵青衣都在忙活剑星司的搭建。
小棠跟着赵囡囡练拳。
“囡囡姐,你未曾有灵气,拳锋焉能这般好?”小棠问道。
“天地不赐灵气,日月不送我精华,师父她送。”
赵囡囡眼睛火热。
她是楚月的徒儿。
从大炎城开始,就跟着楚月。
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但都是跟在师父的身边,战一些虾兵蟹将。
她站在梅花桩旁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穹如碧海,远在云霄,少女的眼中多了一些向往。
“小棠。”
“嗷?”
“我会长大的。”
“嗯!”
“我要长出钢铁一样的脊背,刀锋那样的骨骼,我想要,顶天立地,我想要我的拳头,令这天地都为之颤动。小棠,我绝不会困在一方天地,我绝不会再看着师父受人欺凌诽谤。我的拳头,会跟山上峻峰一样的硬!”
赵囡囡说至激动处,眼眶都红了一大圈。
胸膛起伏,呼吸加促。
若有过客听了只会谈笑了之,说这少年心比天高。
谁家少年不妄想做那天上星?
想当大将军的比比有之。
但多数都是胎死腹中。
且看这路上啊。
白骨累累,堆做山。
小棠歪着头看向赵囡囡。
春日里,庭院梅花桩,梧桐几分香。
壮志少女鬓发缠汗,言语狂傲诉诸着不可能的事,眼里的野心和欲望如要野蛮生长成参天的大树,根部盘结在地,枝叶去摸九霄的风。
“囡囡姐,你可以做到的,你一定可以的!”
小棠激动地道。
“你呢,小棠,你想做什么?”赵囡囡问。
她喜欢小棠。
小棠没有践踏过她的理想。
小棠思考了会儿,才说:“囡囡姐,我……我……”
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她低下了头。
“怎么不说?”赵囡囡追问。
小棠垂头丧气,精神气一下子没了,蔫了吧唧道:“对不起,我没有宏伟的理想。”
“理想不分宏伟与否,只分正邪!”赵囡囡正色道:“你说——”
小棠:“我想,相夫教子。”
这座府邸里的女子,个个都是雄鹰。
都是万兽之王一样的。
磅礴,高大,脊椎骨能当顶梁柱,还可以是定海神针。
她的理想捉襟见肘,难等大雅了,便羞于启齿,不甘去看赵囡囡的眼睛。
怕赵囡囡会因此看低她,觉得她是个没出息的女孩儿。
赵囡囡双手攥着她的肩膀,“这很好,这是个很宏伟的理想啊,小棠。”
小棠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澄澈亮透如翡玉般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赵囡囡。
“很,好,吗?”
“很好!”赵囡囡斩钉截铁回答:“相夫教子,怎会敌人一等?你之所以不愿启齿,是因为你觉得这样就不属于大女人,为何不属于?若有御夫之术,若能教导出一个良善的男子,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宏伟?小棠,理想没有高低贵贱,女人的理想,可以去爬山登高,可以去战场杀敌,也能和丈夫相敬如宾。若真有一言相劝,我只能劝你擦亮眼睛,劝你知世故而不世故,劝你有防人之心,任何时候都不将自己立于危墙之下!小棠,我祝你觅得如意郎君,儿女双全,我愿你良善仁慈,不忘防人之心!”
好久,小棠回话道:“囡囡姐,小棠祝你,顶天立地,拳斩群雄。”
庭院里,少女俩的笑声从心事开始荡漾。
楚月几个,目光温柔绵软地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