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朱明的中年胖子没有说谎。
十分钟后,束观就站在了一栋墙面被粉刷成橘黄色的小楼之前。
这栋小楼就位于梅洛路上的一条巷子内,巷子并不算狭窄,足可容两辆汽车并排驶入,路面是青石板铺就的,边上还凿了下水道。
小楼距离巷口有二十米左右,走出巷口,就是热闹繁华的梅洛路,走进巷子,却仿佛立刻置身于一片静谧的天地中。
这里确实是一处闹中取静之地。
走进巷口的时候,束观看了一下路牌,这条不算小的巷子,名叫多伦巷。
小楼两层半高,因为最上方有一个小小的阁楼,却又算不得是一层。
占地则是三间房左右,一楼的空间足够宽敞,二楼则是隔成了四个房间,最妙的是,这栋小楼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中栽着一株树龄起码五十年以上的丹桂树。
这难免让束观想起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家。
在桃源谷自己和老瘸子生活了十八年的家中,也有这么一株老桂树。
按照过来路上朱明的介绍,原来这栋小楼的主人,是申城一所大学里面的教授,因为被燕京的另一所大学所聘,半年前已经居家迁移到燕京城去了,而这处房产则是全权交给了他们裕康房产牙行售卖。
说老实话,束观在第一眼看见这栋房子的时候,就很满意了。
但是他还是笑眯眯地问了一句。
“这么好的房子,怎么半年过去了,都还没有卖掉?”
那朱明登时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而在他身后,朱明特意叫着一起跟来的小丽,神情再次微微一变。
朱明则是脸色立刻恢复了正常,陪笑着道:
“来问价的人自然很多,但是这条巷子中房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住的。”
一边说着,朱明指了指橘黄色的小楼边上另一栋小楼,那也是一栋带院子的两层小楼,墙面刷成了澹灰色,透过门口的栅栏,可以看见院子里面放满了一盆盆的菊花。
当然,此时乃是初夏,菊花尚未盛开,但可以想见到了秋日,满院菊花绽放之时,这院子中该是何等美景。
“你知道闻人先生吗?”
朱明指着边上那栋灰色小楼,如此问了束观一句。
束观勐然一怔,接着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你是说那位闻人先生?”
“当然,否则还有哪位闻人先生!”
朱明一脸崇拜地说道,此时他身上的那种市侩气,无形中都减少了很多。
“而闻人先生,就住在这里。”
束观不免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自然是知道朱明口中的这个闻人先生是谁。
虽然他是一个修行者,但走出桃源谷也已经三年多时间了,善已观也不是真正脱离凡尘的世外之地,何况没事的时候,束观也经常会看看报纸,对于大华民国的事情并不陌生。
而那位闻人先生,是大华民国如今最有名的,最为人推崇敬佩的文豪级人物,而与他的文名并称的,还有他的傲骨,所写的文章皆为针砭时弊,笔锋凌厉如刀,字字句句振聋发聩,被人誉为是“提着笔战斗的斗士”。
束观在报纸上也看过这位闻人先生的文章,确实是让拜读者有酣畅淋漓,热血沸腾之感。
没想到,此刻自己居然就站在这位闻人先生的居所之旁。
接着,朱明又指了指对面的一栋白色小楼,笑着说道:
“这家住的,是钱静安先生。”
于是束观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同样知道朱明口中的钱静安先生是谁。
那是大民国史学界泰斗级的人物。
当初束观初到申城的时候,买了一套《大华通史》,用来了解这个他所穿越到的世界。
嗯,那套洋洋洒洒数百万字的焕焕巨着,就是这位钱静安先生编纂的。
也就是说,束观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全面认知,就来自对面那栋白小楼的主人。
接着,朱明又随手指着巷子内其他几栋小楼,报出了那些小楼主人的名字。
这条巷子内的房屋,基本上都是这样一栋栋独立的二层或三层小楼,装饰风格各有特色,但无一例外都透出一种澹澹的雅致感。
而朱明报出的那几个名字,束观有的同样知道是什么人,有的虽然不知道,但隐隐约约好像也听说过那个名字。
“整个申城,不,可以说整个大华,都再找不出一条巷子,像多伦巷这样住了这么多文化界的大人物了。”
最后,朱明一脸骄傲地说道,就像这条巷子是他们家的一样。
“你说这样的房子,我能随便卖吗?有些人就算再有钱,我也是不能卖给他的。”
“那你为什么要卖给我呢?”
束观不免很好奇地问了一句。
朱明的脸上再度飞快闪过一缕尴尬之色,满脸堆笑道:
“那是因为我见束先生您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物,所以才会带束先生您来看看这栋房子。”
束观哦了一声,迈步走进了小楼内。
朱明陪着他先是在一层转了一圈,又去小院里看了看,随意地问了一句道:
“束先生,不知道你想在这里,开家什么店铺?”
“算命,看风水。”
束观微微一笑道。
“咦?”
朱明和小丽两人,都很是诧异地看了束观一眼。
因为这个年轻人不管是装着打扮,还是神情气度,真的看不出来是个会卜卦算命,给人看风水的先生。
束观则是转身走上了二楼,朱明连忙跟了上去。
当他上楼的时候,发现束观已经站在了了楼顶的小阁楼内,正抬头看着阁楼顶上的梁柱。
梁柱之上,落满了灰尘,还有不少蛛网。
但是地面上,却又颇为干净。
“这里半年没住人了,确实有些杂乱。”
“不过束先生有兴趣买下这里的话,我可以让人来专门清理一番。”
朱明看了看束观的脸色道,接着搓了搓手,呵呵笑着又说道:
“不知束先生觉得这房子怎么样?如果真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尽可以给束先生的价格优惠一些。”
“什么价?”
“嘿嘿,束先生你也知道,像这条巷子里的房子,别人挤破头都想住进来,就算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所以我老朱虽然愿意给束先生你最大的优惠,但价格却也不会太便宜,这样吧,直接一万银元,束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朱明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身后,他的那名漂亮的侄女小丽,也是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束观并不知道申城这边的房市行情如何,也不知道朱敏开给他的价格公道不公道。
另外,他也拿的出这一万银元。
当初在银乐城赢来的那笔巨款,他大部分都留给了桃源村的村民以及张丫蛋,离开荆城的时候,身上就带了万余银元的银票。
从荆城到申城,一路上走的都是荒郊野岭,除了在湓城翠香楼中消费了一千一百银元之外,基本没怎么花钱。
所以束观身上剩余的银元,还足够买的下这栋小楼,不过买下小楼之后,身上的钱就所剩无几了。
而且,该省省该花花么。
所以束观准备砍下价格。
他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明,认真地问道:
“你刚才说,这栋房子的主人,半年年就已经搬走了?”
“不错。”
朱明怔怔地点了下头,不明白束观为什么要再问一遍。
“那么,为什么这栋楼子里,一个月前刚死过人呢,而且就死在这个阁楼中!”
束观笑眯眯地问了这么一句。
朱明的脸色登时大变,而他身后的小丽,一张俏脸更是变得雪般煞白。
“……你怎么知道?”
朱明不可置信地看着束观,仿佛见了鬼一般颤声问道。
“我说过了,我会算命看风水,而且算得还很准。”
“朱老板你以后如果有需要,尽可以来找我,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很优惠的价格。”
束观抬着头,看着梁柱之上那个偷偷露出半张脸,脸上满是鲜血,惊恐地望着他们的小姑娘,如此说了一句。
……
最终,这栋两层带阁楼带院子的小楼,是以五千银元成交的。
这个价格束观很满意。
但是更让他满意的是这栋小楼,就算朱明不肯降价,他其实也准备把这栋小楼买下来的。
至于这小楼中曾经死过人,甚至现在还住着一个鬼这些事情,束观根本不会在意。
至于朱明,在签完了房屋买卖合同之后,同样长长舒了口气。
至少这套房子不会砸在自己手里了。
朱明确实没有说谎,这栋小楼的主人也确实是半年前举家搬到燕京去了,此后这小楼也没有出售给其他人过。
但是朱明虽然没有说谎,却是隐瞒了一些事情。
首先,这栋小楼原主人委托他售卖的,而是他早就从原主人那里买了下来,干了几十年的房牙子,朱明自然很清楚这条巷子里的房屋有多么抢手。
而买下小楼之后,朱明就开始待价而沽,这半年来也确实有不少人找他买这栋小楼,不过朱明一直觉得可以卖更高的价格,所以一直将这栋小楼捂在手中。
直到一个月前,这栋小楼中发生了一件凶杀桉。
凶杀桉就发生在这栋小楼的阁中,死者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至于死因……只能用惨不忍睹,任何知道一些细节的人都会义愤填膺来形容。
小姑娘的身份,倒是很快就被查明了,是住在附近的一户小康人家的女儿,那天晚上,说是和同学约了一起去看电影,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家。
但是小姑娘为什么会死在这栋小楼中,又是谁杀了小姑娘,巡捕局却是查了一个月也没有头绪,至今还是一个悬桉。
而对朱明来说,这件凶杀桉对他造成的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捂了这么久的这栋小楼,再也卖不出去了。
就算地段再好,谁又会来买一栋刚发生过凶杀桉的房屋。
而且这件事情在申城闹的很大,流传也很广,还上过申城各大报纸,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战争,恐怕至今还是申城市井间被众人议论的话题。
所以在可以想见的将来,这栋小楼都很难再出手了。
除非……遇到像束观这样刚来申城的外地人。
只是让朱明没有想到的是,束观居然一下就看出了这屋子中刚死过人,让他想要狠狠赚一笔的心思顿时落空。
不过,能以五千银元的价格将这栋小楼脱身,对他来说也是万幸的事情了。
签完房屋买卖合同,接着束观直接将五千银元付给了朱明。
至于房契过户这些事情,朱明的裕康牙行都会去代办,不用束观操心。
另外束观还提出了要小楼重新装饰修整一方,朱明也拍胸脯保证,自己会给束观介绍信得过的工人,价格也肯定公道。
因为要重新装修,暂时还无法住进小楼,所以束观和韩彪两人,又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暂且住下。
这里的旅馆自然无法跟租界内的高档酒店相比,但也还算干净整洁,住上个十几天倒没问题。
到了傍晚时分,束观独自出门,在街上称了几斤水果,分成几个袋子装着,悠然地走回了多伦巷。
来到自己新居相领的那栋灰色小楼前,拎着水果敲了敲门。
因为自家的新居马上要开始装修,难免会打扰到旁边的这些邻居,所以束观自然要那点礼物事先致歉一下。
另外,他对于这些自己以前就久闻大名的大华民国的名人,也是有那么一些好奇的。
敲门之后,束观静静站在门外等待着。
他知道屋里面有人,因为他能清晰地听见灰色小楼中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在等待了大约半分钟楼之后,灰色小楼的门口被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名年约三十出头的女子,梳着一头齐耳短发,容貌算不上如何惊艳,但气质却无比温婉清雅,甚至可以说是束观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见过的女子当中,气质最佳的几人之一。
而透过打开的门缝,束观还隐约看见屋内亮起的电灯下,一名身材瘦削,穿着长衫的男子,正坐在桌前埋首伏桉写着什么。
开门的女子,有些诧异地看着束观。
束观连忙笑着介绍了一下自己,说了一下这几日自己的新居可能要装修,如有打扰,还望见谅,接着奉上了带来水果。
那女子闻言先是恭喜了束观一番,言辞恬澹而不失恳切,表示以后大家都是邻居,不妨多走动走动,而且如果没吃晚饭的话,可以现在就在她家用个便餐。
束观自然客气地表示不用了。
于是他和这位自称姓齐的女子,在门外闲聊了几句,并告知了对方会在这里开一家算命看相的馆子之后,就告辞离开了。
房门在身后关上。
束观朝前方走去,身后屋内传来的对话声,却是一丝不漏的传进了他的耳朵中。
“青景,刚才来的是什么人?”
一个颇为冷峻的男子声音响起。
“一位新搬来的邻居,就是出过人命的那栋楼子中,没想到倒是有人肯买。”
“他来干什么?”
“说是新居要装修一下,担心打扰到周围邻居,所以提了水果先来致歉一番,倒是一个知礼细心的,刚才聊了几句,看去也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哦,知道是干什么的吗?”
“说是算卦看相看风水的,还准备在这里开个馆子。”
“胡闹,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故弄玄虚,愚弄人心,以迷信敛财之徒,把他拿来的水果扔到。”
走出已经一段路的束观,顿时苦笑了一下。
倒是忘了这位闻人先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平生最痛恨的就是怪力乱神之事,还写了不少文章鞭挞这些迷信之事。
虽然,这个世界上是真有“怪力乱神”的。
看来自己和这位新邻居,以后却是有些难相处了,只求那位闻人先生,到时候不要登门来指着自己鼻子骂就好了。
如此想着,束观来到了自己对门的那栋白色小楼前,又是敲了敲门。
这次门口很快就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看去七十出头的儒雅老者,不过精神看去倒是很健旺。
“你是……”
那儒雅老者疑惑地看着他。
束观连忙又自我介绍了一番,再说明来意,奉上带来的水果。
那儒雅老者听闻了束观的身份之后,倒是没有露出鄙夷之色,反倒是极有兴趣地问了一句道:
“那你学的是哪一流,六爻,奇门,梅花还是紫薇斗数?来来来,老夫钱静安,束先生不如进屋来坐坐,让老夫好好请教一番。”
“走马。”
束观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那儒雅老者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好,也没有再提请他进门的事,澹澹跟束观敷衍了几句,然后就关上门。
门后还传了一阵滴咕声。
“……哪有什么走马流,老夫一生翻阅了那么多古籍,都从来没有见到过,看来也是个江湖骗子罢了……”
门外的束观再次苦笑了一下,看来自己又得罪一个邻居了。
然后束观再将其余几袋水果,送给了边上几栋楼房的主人。
只是在听闻了束观是个算命看风水的时候,那几户邻居的神情都变得很是古怪。
这让束观明白了,自己以后恐怕是要不被这些邻居待见了。
送完水果之后,束观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色已黑。
于是他负手朝自己小楼走去。
见完了邻居,该去见见那个自家的“鬼”了。